时光苒苒,徽柔稍大些,今上便不再让她去宫学里念书。
起初,徽柔觉得甚是委屈难过,倒并不是为着爱读书,只是忽得失去了宫学里的小伙伴。后来,今上同意由怀吉教公主功课,又着皇后时常教导,徽柔喜爱孃孃与怀吉,时常带上怀吉到柔仪殿“请教”娘娘,说笑玩闹间,倒也乐得自在。
“孃孃,爹爹为什么总是让我背那些诗词文章呢?范仲淹、苏子美他们被爹爹贬出京了,怎得还乐得到处游山玩水,吟诗作赋,写出那么长的诗篇,爹爹竟还让我背,我又不是要考状元,怎得让我背那么许多?”
“你爹爹是见那些诗词文章写的好,心下喜欢,便觉得徽柔也应该喜欢吧。”
“爹爹还让我读魏国长公主的故事,可是徽柔不明白啊,我一生下来就是公主了,为什么还要学着做公主呢?”
娘娘放下茶杯,语重心长地对公主说道,“你爹爹也是一样,生下来便是要准备做官家的,“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可是你爹爹一辈子也都在学着如何做百姓的君父。我们徽柔呢,自然也要学着做一个好公主呀。”
公主睁着大眼睛似是认真听着娘娘的教诲,末了却听她无辜地说一句,“徽柔不懂~”
娘娘听徽柔可爱天真的抱怨,忍不住掩面浅笑。一旁侍立的怀吉,也被公主的疑惑问话逗笑了。
“那么徽柔想听什么故事呢?”娘娘柔声问道。
公主微微抬头,眼睛不住地转着,忽地像想起什么似的,“娘娘,我想听班婕妤和赵飞燕的故事。”
“徽柔不必知道这个故事,因为徽柔永远不会碰到班婕妤的那样的事。”
“可是娘娘,徽柔听说,班婕妤是好人,赵飞燕是坏人,但是当时的皇帝却喜欢坏人,不喜欢好人。他们说张娘子便是赵飞燕一样的人,徽柔不明白,爹爹也同那个皇帝一样,喜欢赵飞燕,不喜欢班婕妤吗?”
徽柔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闲话,半是天真,半是意有所指地问。
娘娘一听,肃然制止徽柔继续说下去,“徽柔从哪里听来的闲话,竟这样胡乱比喻着,徽柔听着,此后这话不准再说了。你爹爹听见,也不会开心的。”
徽柔见娘娘如此严肃正色说着,便低下头不敢再多言了。
“朕的徽柔怎么了?怎么不开心了?莫不是因为徽柔不好好念书,惹孃孃生气了?”只听官家说话间,便走进了柔仪殿。
“皇后可不能太严厉了,我们小徽柔可不比皇后,从小便把诗词经赋倒背如流。”说着抚着徽柔的头发,像是替她求情似的望着皇后。
徽柔抬头望着爹爹,柔声说道,“爹爹不是的,是徽柔想听班婕妤赵飞燕的故事,孃孃却只说徽柔不必知道。”
今上听闻,望了望皇后,见她并不言语,低头轻轻对公主说道,“你孃孃说的没错。”
徽柔仍追问着,“可是爹爹,那你为什么只朔望之日才来瞧孃孃呢?爹爹也是喜欢赵飞燕,不喜欢班婕妤的吗?”
“徽柔慎言!”只听娘娘扬声制止公主,轻轻摇着头。
徽柔讪讪,不敢再多言。
傍晚,徽柔在柔仪殿陪官家、娘娘用过晚膳后,便带着怀吉回仪凤阁了。
今上和娘娘洗漱后,并不着急歇下,只叫上秋和热了两壶酒来。
只见今上在书架旁转悠巡视了几眼,说道,“丹姝果真爱读书藏书,这闺房不似其他女子珠花、香料满屋,尽是诗书文本、笔墨纸砚之类。“说着便随手拿起案上临摹了大半的《南京书院题名记》,转过身来看着她,”还是最爱读范先生的文章?“
“官家说笑了,臣妾不过是识得几个字,读过几本书,又附庸风雅罢了,不比官家涉猎广泛又博闻强记。”她也梳洗了一番,乌发尽数放下,身上只披着红色的外裳,笑盈盈地走向他。
“是吗?听闻曹家公子在应天府时,读书写字处处比人强,连范先生都称赞,如今怎得又如此谦虚了?”官家见她盈盈说着“只识得几个字”,眉眼之间却得意笑着,又见她此刻披着红衣,秀发柔美飘逸,竟是说不清的风情。
“范先生曾教导,读书识礼并不为着与人争先、也绝不是为了在人前显摆,只是为了摆正自己的内心,在内心彷徨的时候能有所指引。“她冉声说着,仿佛仍是被先生教导的学生模样。
今上心下一沉,似在想着什么,并不见方才轻松的心情,拉着她的手走到床边坐下,“此次新政受挫,范先生自请出京,朕允了他的上奏。皇后想必也知道了吧,可觉得我做错了?“
似是担心她不敢干政多言,又说了一句,”只当是夫妻闺中闲言,丹姝但说无妨。“
“范先生的事,臣妾知晓。新政实施后,恩荫减少、磨勘严密,希图侥幸的人深感不便,于是毁谤新政的言论逐渐增多,进而污蔑陷害新政大臣的也大有所在。“
“所以丹姝也觉得,新政应该全面继续?“今上随意倚靠在床沿,凝视着她问道。
“臣妾相信范先生为人,可是,也绝对不敢说新政毫无问题。“
今上听她似是有所想法,“丹姝对新政有何见解?“
今夜是夫妻之间闲语,她便不再顾忌,“新政改革措施太猛、更张无渐、规模阔大,对罢黜官员的安置没有着落,这些人忽得被罢黜,自然要起来反抗。而石介之流,心高气傲,自诩过高,发表的言论得罪了夏竦等人不说,却并没有太多实际行事。新政未成,又树敌太多,被人攻击为”朋党“,力加排斥,以致最后倾朝共抗的地步。“
今上扶额,眉间微蹙,似是有万般无奈,“范先生起初提出,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等措施,朕多希望真的能够改变朝中冗官的局面,却不曾想触动太多人的利益,再继续下去,只怕朝中不定,国家动乱啊。“
他轻抚着她的手,眼下却是沮丧与失望,“丹姝,我多希望能做好,如今......又失败了。“他冷笑了笑,又低头叹气,十分伤感。
她见他如此难过,却没有办法在朝政上真的帮到他,只得宽慰道,“官家,冗官的局面本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自然也不是旦夕片刻便能解决的,新政好歹也实施了一段时间,朝中局面也有所改变,接下来便缓一缓,官家只需继续施行仁政,稳定百姓的生活,安民情、慰民心,想必是不会出什么大错的。“
他每次在朝政上有什么不开心,总是愿意与她说两句,而她每次都细细听着,再悉心安慰自己。他感到心里有股暖意,轻轻抚着她的手,说道,“丹姝放心,朕虽无秦皇汉武之才,却也绝不辜负天下百姓。”
说着,便凑到她耳边说道,竟是十分郑重地说道,“朕也不是汉成帝,丹姝,你也不会是班婕妤。”
“罢了,不说这些了。丹姝,你对我讲讲范先生当年在书院是如何写出《南京书院题名记》的?对了,听说当时范先生刚来书院时,你还替他解围是吗?“说着,便将她拢到身侧,一同翻看文卷。
想到范先生刚来书院那时的事,她还是个冲动鲁莽的孩子,“那时范先生刚来书院,衣着朴素,被一群稚子取笑不懂礼仪。我那时还小,见那情形气的一箭射在书院门口,年轻气盛地说要把这礼仪在外,却欺负人的书院拆了。”
他望着她说起小时候的事,神采奕奕的样子,是作为皇后的她脸上从未出现过的光芒,“原来丹姝小时候这样路见不平?”
“官家是在取笑我吗?我那时也不过徽柔这样的年纪,有幸遇见先生,承先生教诲,只觉终身受益。对了,那时我也常常听晏先生、范先生提起官家呢?”
“哦?他们说我什么?”他对她的过去感到好奇,对那遥远的、他并没有见过的应天府书院感到好奇。
“他们说官家年轻却圣明,说到官家天旱时罪己以警自身,对了,我还替官家抄写过医书呢?”
“真的吗?没想到我当年刚亲政,着手改革应天府书院,不仅为国朝培养出了石介等文人,还为自己培养了一个好皇后。”他怀念起自己年少刚登基时的情形,却不想他二人还有这等关联。说着心下欣喜,拢了拢她额前的几缕碎发。
她想到什么似的,嘴角咧着笑,“我少时连夜为官家抄写医书,书中精妙的医学传于百姓之中,如今百姓强健安康,想必也有我的一份功劳,”说着双手捧着举在他面前,十分娇嗔地凑在他眼前,“那……我可有什么彩头?”
他见她竟如小女孩般伸手向他要彩头,想到年少的丹姝,曾经在好几个夜里为他伏案抄书,那少女的身影仿佛便现在他跟前,与此刻眼前娇柔美丽的妻子融为一体,他只觉心中充满柔情,不自觉地便俯身吻在她举着的手掌心,察觉她的颤抖,他将脸蹭在她的掌心,温存片刻,抬起头望着他那羞赧的妻子,深情地说道:
“丹姝,多少个日夜,你说,我一一赔你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