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外……
“许久未见嬛儿姑娘,你来福宁殿,是娘娘有什么吩咐吗?”缭子一见到嬛儿,便笑着迎上去问好。
“也没甚急事,苗娘子有孕,娘娘近日常去陪着苗娘子用膳、解闷,今日小厨房做了羔羊鲜汤,便是替娘娘送些羹汤来给官家。”
嬛儿盈盈笑着与缭子说话,顿了一下走近缭子,便问道,“缭子,官家近日很忙吗?自那日官家和娘娘因晋封苗娘子之事起了争执后,官家数月没来我们柔仪殿。娘娘倒是从不言语半句,平日里仍是自忙自的,我倒替她着急了。缭子我问你,听说官家近日里有一个新宠幸的御侍,听说还能歌善舞,此事当真?”
缭子笑着说,“嬛儿真是大胆,竟然敢问起官家的行踪。”说罢,望了望左右并无他人,“不瞒嬛儿姑娘,官家近日啊甚少去后宫,连苗娘子那也常只是用了晚膳便走,这新来的御侍确是乖巧伶俐,官家也没说喜欢不喜欢,因为大部分时间官家除了批剳子,下了朝便是拉着各个学士在给小皇子小公主取名字呢。”
“哦,是吗?对了你说取名字?这不是有翰林院在拟吗?怎么官家还这样忙?”嬛儿不解。
“这可是官家第一个皇子公主,官家当然重视,取了上百个名字呢。”
“上百个名字?难道官家都不满意?想来也是了,官家长子,岂能草率。哎,我瞧着官家忙着都忘了我家娘娘了。”说罢,嬛儿把汤交给了缭子手里,便要回去。
见她要走,缭子忙着叫住,“嬛儿姑娘不必担忧,官家心里也是念着娘娘的,前日里不是还托人送了江南新进贡的纸砚并酥茶给娘娘,那纸砚官家一看到便喜欢,随即便让人送去给娘娘。实在是前朝太忙了,官家有时批完剳子都深夜了。”
嬛儿一听便直笑着对缭子说,“好缭子,我哪里敢怪官家呀,我家娘娘更是心疼官家为前朝事忙。”
只见嬛儿从袖子中取出一卷纸,轻轻放在缭子手上,“对了,我这有一卷娘娘平日里写的字,官家不来的时候,娘娘总是一个人伏案练字,写了一卷又一卷。缭子你也知道,我家娘娘从不在官家面前献宠,后宫的娘子无论得宠与否,娘娘都照顾有加。可是她也会孤单难过啊,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便只是写这些字……娘娘未曾抱怨过一句,她心中的苦闷心意也从未对他人提起,这字,是我收拾的时候悄悄取出的一张,你给官家看一眼,或许,他就会知道我们娘娘的心意。”
说罢,便将那一卷字并鲜汤交给缭子,还欲说什么,却只是转头回去了。
嬛儿走后,缭子望着她的背影呆立了好一会,随即进殿,准备将羔羊鲜汤及那卷字给官家。只见官家在桌案边提笔思索,仍是十分专注的样子,缭子不敢打扰,将东西放下便立在一旁伺候。
“方才在外头说话的是谁?”好一会儿,只听官家冷不丁问一句,却并未抬头。
缭子一愣,确定官家在向他问话,赶忙回复;“回官家的话,是嬛儿姑娘,柔仪殿今日做了羔羊鲜汤,嬛儿姑娘替娘娘送了一盅来。方才见官家在思索,便不敢打扰。官家这会可要用一些?”
说罢,只见官家放下笔,“我竟忘了,那日我原是与她约好饮酒的,因着禾儿有孕我高兴地忘了,她该是等了很久。后来又因晋封禾儿的事,与她闹了矛盾。这些日子,朕只顾着陪着禾儿,故意与她置气没去瞧她,她……她该是很伤心吧。”
他低头看到桌上的东西,“那是什么?”
缭子将那卷字奉上,“回官家,嬛儿姑娘一并送来的,奴才也看不懂,说是娘娘平日里写的字。”
他接过后打开一看,确是她的字。字迹飞扬洒脱,却比几年前看到时略多一些沉稳含蓄,这样矛盾的字体风格,可是一想到时她写的,便有些理解了,上头写着:“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深宫梦里知何处?”
是晏先生的诗句,她竟将最后一句改了,“深宫梦里知何处”,官家喃喃地念着那最后一句,半晌竟直直往外走去。
缭子见状,不知所措,正欲跟上,“官家,官家,那这汤?”
“你喝吧,朕去皇后那。”
……
官家来到柔仪殿,下人却说皇后不在殿中,一个时辰前便带着人去稼轩殿采桑。
稼轩殿外,今上见她正带着下人采摘桑叶。
皇后转过头时,看到今上立在阶梯上,朝着她的方向不知看了多久。见是他,她拢了拢方才弄乱的衣袖,又理了理头发,便款款向他走去,“官家怎么来了?”
“朕听闻皇后遇事总是亲力亲为,方才我见皇后束起袖子带着人采摘,日近黄昏,众人皆忙碌匆忙,唯皇后似乎乐在其中,神情怡然,朕竟有些诧异。陶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境,竟在这深宫之中得见。”
“原来官家在这看了一会了。岂有官家说的那般悠然之境,不过臣妾幼时便常为姐姐嫂嫂等几位家中女子采桑养蚕,我不擅女工,却也总算有尽一份力了。前些日子臣妾瞧着这院中桑树中的好,便忍不住带人一起采摘。”
“朕许久未来皇后这,本以为皇后也会吃醋吵闹,却不想皇后还能如此自得地采桑养蚕。”
“闻官家之意,似乎官家更希望臣妾吃醋撒娇吵闹了。”
“可是丹姝偏不。”
她朝他望了眼,像是被说中似的,不知该如何接话。
“朕想起那日本与你相约对月饮酒,却因禾儿有孕之事爽约了,今日来找丹姝,完成那个月下饮酒之约。”
“官家严重了,皇嗣之事是大事,臣妾为官家开心。”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她在纸上写的那些诗句,“丹姝真的开心?”
“什么?”
“没什么。朕是说,起风了,晚来风渐起,能饮一杯无?”他温润浅笑地望着她,静静地等她回话。
只见黄昏的余光仍打在她明丽的面庞,她望着眼前这个心爱的男子,眼里尽是笑意,煞是好看,悠然说了一句,“千杯亦不足。”
稼轩殿前,晚风轻轻拂过,帝后两人相望而笑。
……
柔仪殿内……
今上有数月未进柔仪殿,这宫殿之中并无甚大变化,桌椅摆设、书籍、墙上的字画都未动分毫,环眼四周他便将目光凝视在墙上挂着的那副飞白书中,那是他们在宫中第一次相见时她写的,是范先生的《南京书院题名记》,是那一夜,他要她留下来,他仍记得她说要成为他妻子时的神情,记得她说“要做任何场合唯一可以站在你身边的人”,恍惚间竟然也过了数年。
“丹姝这些日子都做什么呢?”
“左不过都是做些宫中琐事,一个人闲下来了,便写写字,看看书。”
说罢,只见她低着头淡淡笑着摇着头,并不言语。
不记得何时起,她总是这样淡淡地说话淡淡地浅笑,从不吵闹从不愿让他操心,可是不知怎得,他直觉心下甚是感慨,轻轻叹了口气,便也不再言语。
随即,下人将新酿好的墨曜呈上,又端上了几盘精致的小菜。
今上扫了眼并未见嬛儿,随口问道,“你身边的嬛儿怎么今日不在一旁伺候?”
“不瞒官家,今日嬛儿私下去找缭子,后宫规矩宫女内侍不得私下来往,不管为着什么事,她都是犯了错,我罚她回去思过。”
“朕知道嬛儿做错什么了。她不过是关心你,为你着想,担心我们之间感情出现嫌隙,你何苦罚她。”
“臣妾知道嬛儿心意,可是若人人学得她这样揣测君上之意,各宫各殿都学得用信物来扰乱君上,那官家岂有安宁?何况,她最不该的便是借官家身边人来打探官家,官家在前朝打击朋党,后宫又岂可私相授受。所幸她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小惩大诫也是应该的。”
今上望着她端庄持重的样子,却只是冷笑道,“丹姝不愧是高门贵女,又师承范仲淹,道理礼仪说的是一套一套的。上回因着晋封禾儿的事朕已经领教过了,如今又是如此,左一句宫规,右一句礼仪,朕竟恍惚,不知是在前朝还是在后宫,也不知你是朕的妻子,还是左司谏右司谏。”
下人们听言,都吓的没了神,纷纷跪下不敢言语。
皇后闻言,先是一愣,随后起身跪下向官家行李,朗声道,“臣妾为皇后,理应为后宫表率,嬛儿是臣妾身边的人,臣妾更不能纵容身边的人私相授受,扰乱宫规。若有什么处置不当,还请官家指出。”
今上闻言,只是冷哼了一声,“嬛儿今日把你平日里写的字给缭子转交给我,朕看了你写的诗句,想到深宫之中丹姝大概孤单寂寞的很吧,心中感慨,甚是想念你,便来了。早知是这般情形,朕便不来了。”
“丹姝十九岁便学会了如何做一个好皇后,礼仪道理没有丝毫差错,确是一个完美的好皇后。只是你总是以规矩礼仪与我相处,曹丹姝,你觉得你真的能得到你想要的?想来你当初说要做任何场合唯一可以站在我身边的人,当时我只道是终于遇到一个互相钦慕、心意相通的妻子,今日才知,丹姝对于做一个好皇后的兴致怕是远超过做我的妻子。”
只听得今上说了一句,“真无趣。”
随即便站起身,俯视着正端然跪在眼前的她,看着桌上摆着的她新酿的墨曜。
“这酒,不喝也罢。”
今上转身便拂袖而去。
望着他愤然离去的背影,好一会,她仍呆立在原地。
从成为他皇后的那刻起,他要做最仁明的君上,她便立誓要做最贤德的皇后。而如今,他怪她没有做一个好妻子。越是贤德宽容、端庄持礼,此刻在他口中竟越是成了无趣与束缚。可是她想,他们又何曾是普通的夫君与妻子呢?他可以生气就拂袖而去,而她呢?
当初怎么做,如今都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