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沉沉的,叶冰裳从外公的房间出来,白毛风刮起地上的枯枝叶,她抬头看看夜空,又是一个无星之夜。
今天大夫的表情尤为凝重,外公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若非这次回来一趟,怕是连外公的最后一面都难见。她听阿枫说,上一个冬季,寒潮侵袭,城外不知饿死了多少人,若今年也是如此,不知道城门边又要有多少冻死骨。
回房的时候,侍女兰心来告诉她,宣王那边派了人来送信,问她是否一见。叶冰裳不知道萧凛此时还来找她做什么,便冷声道:“不见了,让他回吧。”
“他说宣王有信件要交到您手上。”
叶冰裳想起护心鳞还在他那,或许他是派人送了过来,便给了兰心一块随身的玉佩当作信物,把信件拿回来。
兰心是丹枫亲自给她挑的,心细如发,处处周到,多日的相处,兰心看得出,叶冰裳是一等一的好脾气,不管下人犯了什么错,她从不大声苛责,说话也是温声细语,与草原上的女子大是不同,她十分喜欢这个京都来的姑娘。
虽然叶冰裳话不多,但从来不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便是街中乞讨之人,她都是以礼相待,兰心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叫宣王的不是什么好人。
信件拿回来以后,叶冰裳拆开将护心鳞拿出,收在身上,剩下的信她不想读,便丢进了火盆,没再看一眼。
写满萧凛隽秀字体的纸,在炭火盆里泛黄,然后一点一点与炭的颜色融为一体,最后消失在火盆内,飞出了几缕轻飘飘的灰。
“姑娘就不看一眼么?”叶冰裳到贺州以后,丹枫没有同旁人说她的身份,因而这里的人大多有礼地称她一声“姑娘”,兰心见那封信就这么被燃尽,心里莫名地感到有些可惜。
叶冰裳叹道:“左不过是些你好我也好的话,既然都好,又有何可说的。”
他若真的这般念着我,又怎会抛下我去救三妹妹。
那一刻地顿悟,像一把刀刻进心肺,是一道永远都无法被抚平的伤疤。
兰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姑娘是个把事情都藏在心里的人啊。”
叶冰裳在床上侧身躺着,其实她若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温顺地待在萧凛身边,他也能善待自己。
她不是善妒之人,也知道嫁入皇家的代价,萧凛是未来的储君,必然不可能只守着她一个人,而她也当不了皇后。
当初她沉溺于自己的梦魇,但她始终明白,那只是自己的美梦,即便萧凛有一天真的登基为帝,她也没资格做皇后的。
若那个人不是三妹妹,她都可以忍,她可以伏低做小,她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求他念在往日的情分,留她在内宅安度一生。
可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一定要是三妹妹?
萧凛你为什么偏偏选了三妹妹?
侧脸下的枕头被哭湿了一大片,情丝给她带来了很多好处,许多人爱慕她的容颜,但也蒙蔽了别人的真心,他们都理直气壮地说爱她,可其实,他们最后都会爱上三妹妹。
从小到大,三妹妹什么都要同她抢,如今连萧凛仅存的一点爱意,她都要抢。叶冰裳恨自己懦弱,恨自己太过柔软,也恨自己愚蠢太甚,没人把她当回事,萧凛短暂地闯入了她的生活,然后狠心地离开,这些年,一直都是她自己一个人而已。
长夜漫漫,她的不甘和委屈,全都诉诸于无边的黑暗。
春天以后,沧洲城内焕然一新,随着战事的顺利,萧凛也渐渐不再事事盯着,他总是隔几天便问:贺州还是没有来信吗?
先是几天问一次,现在变成了一天问一次,他只怕下属粗心,不小心将她的信件遗漏了。
可是他一再确认,总是没有。
他实在等不下去了,便在闲时写了一封又一封,可回来的人总是没带来叶冰裳的一言半语,而那些他亲手写下的信件,无一例外,还未拆封便被丢进了火中。
萧凛仿佛将一腔不满和怨恨都撒在了这个战场之上,逼得澹台烬无计可施。今天虞卿还在萧凛的营帐内,胜利已在眼前,这里也用不到他了,打算过几天便回京去。
明明胜利的号角即将到来,可萧凛依旧是满腹心事,潜龙卫首领温炎也在此处,虞卿不知萧凛突然找他来做什么。
只听他冷冷地开口道:“你去贺州将侧妃接回京。”
虞卿看了萧凛一眼,原来他这么思念那个娇滴滴的侧妃,可是温炎这片刻都不曾答话,似是有什么话想说。
“你想说什么说便是。”虞卿对他说道。
萧凛这才抬眸看他,提眉道:“怎么,不可?”
温炎儿时家中富裕,祖辈都在朝为官,后因夺嫡之变,家中也被株连,他也被送进罪臣子女的大营,学习杀人术,这一待就是十年,因为一次偶然的机缘,他被萧凛看中,一路当上了潜龙卫的首领。
这些年,潜龙卫就像是萧凛的影子,那些他不屑于沾染的污秽和血腥,都是潜龙卫在奔走。
这世间真的可以有人一尘不染,萧凛便是一个。
其实叶冰裳随世子去贺州这件事,他是知道的,那些天他在萧凛的安排上一路护送她北上,叶冰裳从来不知道潜龙卫的存在,更别提知道他,可他们见过的,儿时他因家中获罪,在大营内与人争吵,被打得半死不活,流浪京都,是叶冰裳给了他一盒糕点,他才活了下来,这些年他一直记得。
在她去贺州之前,她一直待在军营里,如儿时见她那般,是个极温柔的人,眉间隐着淡淡的忧愁。
温炎曾经偷偷誊录过叶冰裳写的诗文,但他读书不多,不知她诗中写的是何意,遂跑去请教营中的先生,先生笑那是女儿家的诗,他只好讪讪地收了起来,有空的时候翻出来看一看。
她走的那天,漫天大雪,温炎窥见她红肿的眼角,她走得决绝,毫无音信,想必不愿再回来,既如此,他怎能强行去将她带回来。
半响过后温炎才说道:“属下去贺州之时,听闻丹枫世子与侧妃救济城中百姓,使他们免于挨饿受冻之苦,城中人人夸赞。这两年贺州天灾频发,侧妃心善,想必也不忍心撇下那些苦难人。再者,战事虽有缓和,但毕竟还未打完,不知周国是否留了后手,贸然将侧妃接回京都,这路上若是遇见埋伏,只怕......”
虞卿在一旁附和:“他说得也对。你莫要着急,等战事平定了再接她回来也不迟。”他一向最擅于察言观色,可萧凛此时脸上是什么表情?
这个怀疑探究的眼神,让虞卿都不禁打了个寒战。
温炎见萧凛不说话还以为他动摇了,又道:“况且侧妃与世子自**好,去贺州的路上,世子很是照顾侧妃,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
萧凛沉默更甚。
虞卿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温炎一眼,自顾自地打开折扇,等萧凛发话。
萧凛收回了目光,将手中的折子往桌上一扔,面不改色道:“我竟不知,你对她如此关心,倒是本王思虑不周了。”
虞卿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敢作声。
待萧凛走后,虞卿才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摸摸鼻子对温炎道:“前面说的挺好的,偏你要加一句,他最是听不得这个。”
*
春去秋来,整整一年,这场战才真的打完了,粮草不足,澹台烬无奈下只能递上求和的文书,但他有个条件,叶夕雾必须回周国。
黎苏苏心下大惊,澹台烬这番要她回去,定是要将她活活折磨死,叶家不会答应,萧凛也不会答应的,她相信萧凛会护着她,护着整个叶家。
但是她还有抽取邪骨的任务没有完成,回到澹台烬身边,这是唯一的办法。
她一大早去找了萧凛,萧凛见了她便安慰道:“我们不会答应周国的,你放心。”
黎苏苏心中一暖,已是感动,但她有很多不得已,眼眶盈满了泪水,“可我已经嫁给了他...”
“你想随他去?”萧凛皱眉道,甚是不理解她的选择。
黎苏苏颤声道:“......是......很多事,我不能说,希望殿下能理解。”
萧凛沉重地叹了声气,闭了闭眼,“好,随你。”
她很是不舍地看着萧凛,哭了起来。
“殿下。”
萧凛转身看她,见她哭泣不止,柔声道:“怎么了?”
她抬眸看着萧凛的眼睛,一如宴会上她道歉时的清澈。
“若是...若是从来一次,殿下还会选大姐姐吗?”
萧凛心中一震,沉默良久。
会吗?再来一次,他还会毫不犹豫地选叶冰裳吗?自从浮生般若出来以后,他对黎苏苏生出了不同寻常的保护欲,六皇子萧凛和狼妖少雎他到底想做哪个?
他对叶冰裳到底爱意和责任哪个更多,萧凛说不清,道不明。
可是这段时间以来,他们过去相处的一幕幕总是不自觉地跳入他的脑海,他终于清晰地知道,不是叶冰裳离不开他,而是他离不开叶冰裳。
他将软瘫在地的黎苏苏扶起,“叶三小姐,对不起。”
“狐妖之术可鉴心,再来一次,我的心也是属于叶冰裳的。”
他本以为听见黎苏苏说要回周国一时会极难接受,一是因为梦境产生的特殊感情在困扰着他,二是因为他一直想给她自由。可当他亲耳听到她的抉择,不像想象中的不舍,反倒是一种坦然和轻松。
他一直背负着梦境给他的责任,而那份因爱意产生的责任明明不该是萧凛的,而是狼妖少雎的。
他一直都是萧凛,从来就不是别人,叶冰裳也不是天欢,她一直都是叶冰裳,是他的结发妻子。
黎苏苏听了萧凛的回答,悲凉地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以为,萧凛会选她的,会千方百计地留下她。
可到头来,他的选择依旧是叶冰裳。叶夕雾也好,黎苏苏也好,都没能走进他的心。
漫山遍野的焦尸,透出一阵阵难闻的恶臭,吸引了四周喜爱腐肉的飞鹰,它们在半空中飞旋,发出凄惨的叫声。
萧凛从战火中阔步而来,人间忽晚,山河已秋。
他在城墙上看着远方,许久才对身旁的人说了一句话,只有一句话。
“接王妃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