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成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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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他先生,除了是授书之敬,更有那不敢说清道明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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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所有肾上腺素储蓄完毕,再制造开始运行,且将肾上腺素分配给神经系统及声带肌肉。”
“现在进行数据校对,校对完毕。”
“各单位已准备就绪,现在请对主体命名。”
冰冷的机械声音在实验室里响起,拉回了叶别鹤不知飘去了何处的思绪。
蓝屏上的输入框忽明忽暗地幽幽闪着,叶别鹤移回视线,吸了一口气,颤抖着输入了“江云野”三个字。
“输入完毕,激活主体。”
实验仓里泛起星星点点的蓝光,像深海里的幽冥,神秘且迷人。
十五秒后,蓝光消失。
仓门开启那一刻,叶别鹤仿佛呼吸停滞,心脏停止,在看见从仓里走出来的人的那一瞬间,眼眶刹红。
瞳孔里,映着一张年轻且刻骨的面容,枯如干草的手颤颤巍巍的抚上他的脸颊,叶别鹤与他抵额。
时间恍如过了百年,叶别鹤哽咽着唤了一声“先生”。
见着叶别鹤出来的时候,周榕几乎落泪,他已经在实验室外等了二十五个小时了。
“叶老师。”周榕上前扶住叶别鹤,余光瞥见跟在叶别鹤身后的人身上,忘记了手上的动作。
一个将近四十岁的男人眼泪哗地就落下来了,“江老师?!”
叶别鹤拍了拍周榕的肩膀,往外走了。
周榕看着江云野随之跟上,而后搀着叶别鹤的臂膀,一同往前走着。
一位青年,一位老人,跨越时间的相逢。
他深深地鞠躬,叶别鹤仿佛看见了一般,在周榕抬头那一刻摆了摆手。
二
智能机器人研究所于2059年建于长白山脉,至今已有68年,出于对全球资源消耗过大,生态环境恶化,国际形势紧张等诸多因素的考虑,智能机器人研究所于2120年11月开始迁移,次年二月迁移完毕。
叶别鹤特请批留下。
昔日忙碌的实验室而今冷冷清清,叶别鹤坐在阳台上,望着对面山上簌簌落下覆盖山顶的皑皑白雪,忽然说:“先生,我们去看雪吧。”
他仰头看着站在他身后的年轻男人。
男人样貌极好,眉眼似画,温润如玉,难怪以前那么多的男孩儿女孩儿追在身后。
其实不止以前,就单是研究所还没迁移那会儿,也有人来打听的。
江云野怎么说的?让他想想。
叶别鹤撑着头。
“怎么了?”江云野伸手为给叶别鹤揉按着太阳穴,“头疼吗?头疼就不去了。”
这人还是这样,自问自答,自作主张。叶别鹤满脸愁容,语气里却全是笑意,毫无半点耄耋之年该有的沉寂。
“可是我想去。”他嘴上这般说着,像个孩子,脑子里浮现的却是江云野一本正经的说出“这你得去问问叶别鹤老师的意见”时的模样了。
顶着一本正经的脸,说着意味深长的话。
江云野垂眸看着他。
许是天气不够明朗,叶别鹤抬头去看江云野的时候,在他脸上看出一片阴影。
江云野沉默了片刻,忽然问:“若是去了,我是不是也同你一样了。”
他挑了叶别鹤的一缕头发,绕在指间,看着。
白发如雪,少了生气。
叶别鹤愣了愣,有些许失神。
“先生,我想去看雪。”
“数据核对完了吗?一天就想着玩。”
“先生,我就想去看雪。”
“嘶……你属狗吗又咬人……好好,又不是不让你去……叶别鹤你还咬上瘾了是吧……。”
“怎么偏就要来看雪呢?”
“先生你看,雪落在发上,是不是像白了头?”
那时先生是怎么回答他的呢?叶别鹤有些想不起来了。
现在他该怎样回答呢?
叶别鹤说:“大概是吧。”
三
研究所有一片温室,以前里面种的大多是瓜果蔬菜,也养过一些鱼鸟。
研究所的人迁移后,叶别鹤就把温室里的东西全改种了雏菊。
雏菊每年三月至六月开花,前几年不知怎的,别说开花了,栽种的雏菊全都没能存活。
以前留下的种子也全部用完了,叶别鹤只好托周榕送了些种子来。
今年倒是开得很好,成片成片的,嫩黄搭着纯白混着绿,好看得不得了。
雏菊开后,叶别鹤整日整日的坐在温室里。
有时候他看着看着那些花,就红了眼眶。
江云野不知道为什么。
他在资料库里查询“雏菊”,资料库说:雏菊是菊科雏菊属植物。雏菊属多年生或一年生葶状草本……
资料库显示得明明白白,可是江云野想要的不是这个。
他想要知道为什么叶别鹤要种一温室的雏菊,为什么雏菊开后叶别鹤要整日整日的待在温室里,为什么叶别鹤看着那些雏菊会红了眼。
于是他去问叶别鹤,可是每一次询问叶别鹤都会说:“雏菊这么好看先生难道不喜欢吗?”
雏菊好看吗?好像还不错。
不喜欢吗?不喜欢。因为叶别鹤每次看见就会红眼眶。
不喜欢吗?喜欢。因为叶别鹤好像很喜欢。
但什么是喜欢呢?
什么才是喜欢呢?
资料库说:喜欢是对人或事物有好感或感到兴趣。
可是他还是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喜欢。
叶别鹤摘了一大把的雏菊抱在怀里,一回头,见江云野蹙着眉,那模样恨不得是要把温室给掀了。
可爱极了。
叶别鹤噗呲一下就笑了。
“先生。”他手指点上江云野的眉,轻轻抚开,“怎么了?”
江云野盯着他手里的那一捧雏菊,不语。
叶别鹤顺着他的视线落下来,轻轻地叹了声气,“先生不喜欢雏菊吗?”
江云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地问:“什么是喜欢?”
叶别鹤一愣,笑了,他晃了晃手上的白雏菊,“这就是。”
“先生,你很喜欢雏菊吗?还是白雏菊。”
“嗯,很喜欢。”
“我也喜欢。所以,先生,你要不要喜欢雏菊的时候也顺便喜欢一下我啊?”
白雏菊,隐忍的爱。
江云野盯着叶别鹤捧怀里的白雏菊看了很久,目光落至叶别鹤,他问:“那你要不要喜欢一下我?”
叶别鹤失笑,他想:我对你又何止是喜欢啊。
四
叶别鹤生了一场大病。
所谓积劳成疾大概就是这样吧。
忙着的时候好好的,就算有些小病也敷衍着过去了,闲下来后倒是受个凉都能麻烦小半年。
周榕说要来看他,叶别鹤知道他有一个重要的研究在手上,让他别来,周榕不听,叶别鹤说他有人照顾,也不知道周榕说了什么,两人吵了一架。
周榕还是来了。
他提着大包小包来,堆着一脸笑意,左一个“叶老师”喊着,右一个“叶老师”叫着,叶别鹤听得烦,倒也没赶他走。
叶别鹤一向吃不惯西药,每每感冒都得中药来,周榕好不容易来一次自然不能去煎药,于是只得江云野去煎药守着了。
江云野一走,周榕就闭嘴了。
“说累了?”叶别鹤抬眸看了他一眼,递了个水果给过去,“吃个果子解解渴。”
周榕接过水果给削好,又给叶别鹤递了回去,叹了气,“他不是江老师吧。”
叶别鹤拿着水果的手颤了颤,“他是。”
“叶老师。”若非眼前这个人是个老人,还是自己的老师,就按周榕的性子早就开骂了,“你为什么非要自欺欺人呢?”
“我没有。”叶别鹤咬了一口果子,挺好吃的,但他突然没胃口了。
周榕看了他许久,终于一板一眼的开口,语气冰冷得像实验室里的机器,“国家智能机器人仿真人研究员江云野于2099年1月12日凌晨三点与世长辞,享年……”
“够了。”叶别鹤打断他,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他步伐有些踉跄,周榕想去扶他却被不着痕迹的拂开了。
一股子酸涩从心头涌上鼻腔,周榕抹了一把脸,跟了上去。
叶别鹤来到了温室。
温室里满是嫩黄嫩绿的花芽,叶别鹤轻声说:“这里种的全是白雏菊。”
“我没有骗谁。”叶别鹤蹲下身子,干枯的手指抚过花芽,万千情绪都被压在心头,叶别鹤低语着,“我只是太想他了。”
我只是太想他了。
所以在他走后,我花了半生去研究仿真人,所以才有现在的叶别鹤和现在的江云野。
“周榕,你很优秀。”叶别鹤鲜少夸人,听见这话,周榕隐隐有些不安。
叶别鹤低着头拨弄着花芽,声音越来越浅,到后面几乎听不见,可周榕还是听清楚了那句“以后别来了”。
不是局中人,自以为清醒。
周榕什么时候走的叶别鹤记不太清楚了,他只知道,刚才他和周榕的对话,江云野知道了。
若是以前,江云野肯定不会有兴趣来听的,只是现在这个江云野不是以前的江云野了。
五
转眼间,主体被激活已有十年了。
十年间,主体毫无异常,甚至没有出现一次故障一次维修。
很成功,如果不是叶别鹤无意间看见江云野进行自主维修,他真的会认为仿真人很成功。
智能机器人仿真人被制造出来的那一刻的确很成功,但当智能机器人仿真人能够在研究员的眼睛下进行自主维修时,这无疑是失败的。
仿真人再真,也不可能取代人。
机器人没有自主意识,但它可以根据数据制定出一套属于人类的机制,从而混淆视听。
这是智能机器人研究所所有人所担心的。
叶别鹤认为他将这套人类机制出现的可能性已经控制到了最低,可是最低并不代表没有。
他最担心的还是出现了。
六
自从主体被激活后,叶别鹤已经很少在实验室待上十个小时以上了。
“……主体拟机能已丧失46%,拟肾上腺素剩余54% ,主体再制造运行正常,各参数正常……”
拟屏上的数据随着语音播报不断更变,幽幽的蓝光闪烁在纯白的实验室。
“先生,我们现阶段的智能机器人发展还不够吗?”
“对于现在的发展水平而言,现阶段的智能机器人发展已经足够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还要致力于智能机器人仿真人的研制?”
“因为人类相对于未知的探索远不止于此。”
叶别鹤永远记得江云野说出这话的神情。
专注而认真,真挚且痴迷,目光灼灼,清沉的声线从唇齿间溢出,犹如深海幽冥蛊人心神。
“科学研究忠于人类理想。”
不由自主的,叶别鹤低声呢喃着,“人类理想永无止境,科学研究永不停歇。”
“主体自主意识异常!主体自主意识异常!主体自主意识异常!请尽快处理……”
陡然响起的机械声音刺破低语,叶别鹤猛然回神。
空洞的眼神在突兀的红色警告上聚焦,叶别鹤看着越闪越急的感叹号,蓝光映着苍老的面容,泪流面满。
七
花期会随着温湿度和日照时间的改变会而改变,所以温室经过调控后,雏菊在一月中旬的时候就开了。
大片的白雏菊在细风里拉着小绿叶儿轻轻摇曳,左一晃又一摆,可爱得不得了。
叶别鹤摘了一大捧,一朵一束的扎得好好的,完了还找出几张以前研究时出版的旧报纸将花包成了一大束。
搭着一条浅色的丝带,打眼瞧去,有种莫名的素雅。
很漂亮。
叶别鹤把刚才包花时落在手上的雏菊花瓣一口吹散了。
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捧着雏菊凑到了江云野鼻间,眨巴着的眼睛里藏着缕讨好的调皮。
“先生,你闻闻。”他说着还坏坏地晃着凑得更近了,“很香。”
江云野被挠得有些痒,却还是没舍得躲开,他扒拉了下开得很灿烂的雏菊,翘了嘴角,轻声浅笑,“嗯,很香。”
叶别鹤也笑了,悄悄捏了捏江云野的手,就要缩回去却被一手握住了。
“手怎么这么凉。”江云野皱着眉,把叶别鹤的手捂得稍暖和了些才放进自己兜儿里。
江云野一手抱着雏菊,一手牵着叶别鹤,叶别鹤一手放在江云野兜儿里握着,一手杵着拐杖,两人就这样慢悠悠的四处走着。
“下雪了。”叶别鹤走到窗边,松开拐杖,伸手去接那飘飘悠悠坠下的雪片。
雪消散在指尖,化作浅浅的一小片水,温柔中带着一丝凉意。
“先生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叶别鹤捻着那一小片水渍,话音里写满了缱绻,“那天研究所开会,你主讲,结果不仅我迟到了,还揪着个学术问题和你舌枪唇战了一番。”
叶别鹤说着就笑了,“你知道那时候我除了跟你争论《智能机器人的拟人体机能能否设置为自主运行》这个问题时,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吗?我想啊,这人怎么这么淡定,跟人争论都还带笑的。”
“直到后来扒下你外面那层皮囊才知道,原来你就只是表面正经。”许是吹了风来,眼睛有些酸涩,叶别鹤揉了揉。
他的手还是有些冰凉,江云野脱下衣服披在了他身上,叶别鹤身子微微发着抖。
江云野看了他一会,终究还是把叶别鹤搂进了怀里,嗓音里似乎夹杂了一声低浅地叹息,“我都记得。”
“是啊,我都记得。”叶别鹤拍了拍按在自己肩头的手。
年轻与苍老,一眼可见。
原来他和他之间,隔着的已经不再是十三年无法跨越的岁月了。
江云野的学术成就很高,对于智能机器人的研究也很有独特见解,叶别鹤是后来者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上面有意栽培他,便让江云野领着他走。
从拟人体机能到仿真人研究,他叫他“老师”,从良师到益友,他寻了旧时的称呼,唤他“先生”。
他唤他先生,除了是授书之敬,更有那不敢说清道明的情。
于是他在温室里要了一小块地,种了白雏菊,任由雏菊来诉说他的情。
那天,江云野看着盛开的白雏菊,问他:“你知道十三年意味着什么吗?”
江云野说:“十三年,意味着我十三岁的时候你才来到这个世界,意味着我将我的第一份智能机器人综合研究报告交给研究所的时候,你刚对中学生活有所体会,意味着当我老去你还年轻,当我死去你依旧年轻。”
“所以呢?”叶别鹤看着他,目光与语气一样平静,“如果你长我百岁,我要穷尽一生才能把你的一生慢慢看完,而现在我只需要用十三年的时间就能抓住你。”
江云野看着他,他俯身摘了一把白雏菊送到江云野面前,噙笑而言:“难道不是吗?先生。”
“先生,我不再年轻了。”叶别鹤回身抱住江云野,眼眶通红,“我也老了,先生。”
“你永远年轻。”江云野吻了吻叶别鹤的鬓角,“你从未老去。”
“先生。”布满岁月的手指抚上年轻人的后脑,它拨开一层又一层的拟人皮层,打开注销键。叶别鹤眼眶通红,语调里却是一如既然的含着笑意,“你还记得我们研究仿真人的时候我问的那个问题吗?”
“记得。”江云野抬手拂去了落在叶别鹤发上的细雪,声音颤抖,微凉,“当主体自主意识不受外界干扰控制时,你会怎么办?”
如果我们研究出了仿真人,如果是我先离去,如果那个主体是我,你会怎么办?
先生那时是怎么说的呢。
江云野说:“我将屈服于人类理想,也将顺从于自我本性。”
时隔多年,同样的问题,一样的回答,却是物是人非。
“……拟肾上腺素储备剩余48%,再制造运行停止。拟心机能丧失52%,拟肝机能丧失52%,拟肺机能丧失52%,拟胃机能丧失52%,拟脾机能丧失52%,拟肾机能丧失52%……各单位做好停机准备……三,二,一,主体注销……”
温热的拟人肌肤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金属质感。
拟机能彻底停止运作的那一刻,眼泪从缓缓合上的眼帘中滑落,与之一起的还有搭在金属外壳上的手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