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夏末时节,才刚淅淅沥沥下过一场大雨。经过大雨的洗涤,本就苍翠欲滴的空桑山上,清新的空气弥漫开来,夹杂着些许花草的清香。
天色不过刚蒙蒙亮,万物似乎依旧沉睡着,一阵悦耳的铜铃声却惊醒了气息已然微弱的男子。他抬眸去瞧,却是一个粗布衣衫的半大女童,不过十来岁年纪,身量瘦削,却吃力地拖着一架装满了柴禾的木板车,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来。定睛一看,车上还卧着一只赤红色的小狐狸。
“咦?”女孩儿忽然轻轻出声,放下了木质板车的把手,向男子奔过来。只见这男子双目紧闭,他一身衣衫被雨水染湿,面颊上满是雨后污泥,头发散乱的搭在肩头。她也不似一般女孩子那般胆小,倒是大着胆子伸手至男子鼻息处探了探气息,松了口气。又回身过去将那小小的木质板车上的柴禾卸下两捆,吃力地扶起眼前人,拖着躺到板车上。原本卧着的小狐狸被这动静惊醒,调皮地凑到男子的脸颊边轻嗅着,狐狸嘴边的胡须碰到脸上痒痒的。他本想伸手去挠,却终究还是闭着眼,躺在那木板车上没有动。
女孩吃力地拖着板车走,到达渝都城门的时候天色还早,渝都城门口的城卫似乎刚刚轮班,懒懒散散地打着哈欠,有的人手里还捏着一个包子。女孩子上前去,与守卫絮絮叨叨说了什么,这便拖着车和车上的人顺顺当当进了城。
待到他睁开眼时,正处在一处简陋的房间中。除却一张破旧的木床,木柜,再也无甚摆设。他转眸便对上女孩雀跃的双眸,她开心道:“大哥哥,你醒了?你现在可还好?”
他迟疑一瞬,微微颔首,目光里却带了些许探究:“这里是……?”
“这里是渝都城城主府。只是这边是下人房,简陋了些。我去山上砍柴采药时,瞧你晕倒在空桑山,便顺路将你带回来了。”言语间却微微一滞,似乎想起来什么,转身从床铺边的抽屉里摸出一瓶丹药来。 “这药或许能治好你。”
他伸手接过,却不过是一瓶民间常见的粗制还神散。虽能恢复些许真气,但比起他随身所带的药品自是差了千百倍。他也不嫌,倒出药丸服了一粒,苍白的唇畔勾出几丝淡淡的笑意来:“多谢小妹妹相救,在下颜烈。”
大抵是他笑起来样子太好看,女孩儿小脸微微一红,低头道:“我叫舒窈。”
“死丫头,还不快给我滚出来。”外间响起带着怒意的呵斥声,舒窈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悄声道:“我爹爹可凶了,颜哥哥别出声,我去去就来。”
颜烈目送她出去,就听着那骂骂咧咧的声音渐行渐远:“没用的死丫头,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他本就是为了混进渝都城而被毒神驱动了身上的蛊毒,以受伤虚弱的样子掩人耳目,瞧着女孩远去,便冷着脸从身上掏出一瓶丹药来,喂自己服下,又打坐休息片刻,便听得房门“吱呀”一声,小女孩怯生生的走进来,手上还拿了两个白花花的馒头,塞进他手里,神秘兮兮地:“颜哥哥快吃吧,趁我爹爹还没发现你。”
颜烈的目光却紧紧黏在女孩塞完馒头便飞快藏到袖子里的双手上。女孩的眼神真切而诚挚,还带着他所没有见过的光亮,忽而让他想起青龙大哥来。不知为何他忽然不自觉地伸出手去,一把拉住女孩的手腕,便听见她“嘶~”的一声,倒抽了一口凉气,眼眸中浮起一丝缭绕的雾气,却咬着牙未曾叫出声来。她手心里新伤叠着旧伤,一道道交叉的血痕似一条条毒虫般爬在她白嫩的手心上。她似乎想要挣脱眼前男子的桎梏,可是一使劲儿便是钻心地疼痛。
“你爹打的?”
舒窈点了点头,耷拉着脑袋将挨打的原因娓娓道来:“今日采的药草不够数,明日还要去一趟空桑山。”
颜烈心底一颤,莫名想起自己在毒蛇谷生活的那五年。转念便也释然,其实这世上又有几人能真的随心所欲呢?纵然是眼前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也有这诸般无奈。
渝都城建于天地灵脉之上,是以仙家药草极为繁,除却这里的百姓靠种植药田生活,就连空桑山上也有极其繁盛的野生药草。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时,舒窈便已然背着装着许多药草竹篓回到小院里。她甚至特意在早市上买了几个第一笼出炉的肉包子,一放下竹篓便眼巴巴地送进屋子里去。屋子里很整齐,就连她昨夜打的地铺也被收起来,被子整整齐齐的叠放着。她环绕一圈,却不见颜烈踪影。倒是那只小狐狸兴奋的凑上来嗅了嗅,对她手里香气四溢的包子极感兴趣。 她伸手摸了摸小狐狸的头,将包子递给它。那狐狸含住包子,一溜烟跑出去,消失在她的视线中。正欲整理床铺时,却瞧见那床头的柜子上多了一盒什么东西。她拿起来细细去瞧,只看着那盒子上方写着“金创药”三个字。舒窈不过是这城主府里的丫头罢了,又有几人会将她放在心上?往日里挨了打,也不过是由着伤去,只要小心些,不沾水,伤口不化脓,不擦任何药膏也总有一天会结痂的。但她还是打开了那瓷盒,用木质的挑棒小心翼翼地将膏药抹在掌心被戒尺打出来的伤口上。药膏里大抵是有薄荷草,涂在手心里凉凉地,感觉很舒适,也不太疼了。
上过药,她便开始整理起竹篓中的草药来,丝毫没有时间分神去细想颜烈的不辞而别。将踩来的草药和一些硫磺、矾石、滑石等炼丹用到的物品仔细分类装好,这才又出了房门,穿过院落,行至一处外头看起来简单内饰却极讲究的房门口。轻轻扣了一下门扉,怯生生地道:“爹爹!”
“是舒窈啊,进来吧。”正于坐塌之上打坐的男人衣袖一挥,房门便开了。只见那男子的样貌非凡,双眉入鬓,不过三十出头年纪。
舒窈入内,小心翼翼将那些药草和硫磺等物品分门别类地置于男子眼前,道:“舒窈已按爹爹给的方子,将物品准备齐全。”
“好。”男子答应着,“这是为父从锦绣坊为你打造的衣裙,换上衣服,打扮一番再去前厅伺候着。”他将放着一套精美衣裙的托盘,递到舒窈面前,舒窈双手接过,恭恭敬敬道了声:“是。”
男子满意点了点头,瞧着小姑娘正欲退出的身影,又开口道:“今日城主的外孙,焚香谷的那位得意弟子前来探望城主。你该明白为父的苦心吧。”
舒窈正欲跨出房门的步子忽然顿了顿,眉头一皱,却稍纵即逝,马上换了一副面容,回眸一笑:“请爹爹放心。”
“好。近几日的修行也不要落下。”男子沉沉道。
舒窈似乎有许久都未曾好好照一照镜子了。她的母亲生得极美,舒窈的样貌自然也不差。只是母亲教诲,低调行事,才是生存之道。她便牢牢地记在心中。随着她的年岁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像母亲的样子,她开始小心翼翼地掩饰着。只是自己一天天长大,又怎么瞒得过日日相见的那位“爹爹”呢?这渝都城主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分别嫁到了青云门和焚香谷,又先后诞下麟儿。如今这渝都将来的继承人,自然只得从城主的两个外孙中挑出一个来。自己的那位“爹爹”,似乎将主意已然打到了城主的外孙身上。
换上那身衣裙,又给自己簪上最后一朵城中女子中时兴的绢花,望着铜镜中陌生的自己,整理好最后几丝鬓发,终于起身。打开房门,那只赤红的小狐狸迅速蹿进来,舒窈顺手便将它抱入怀中,抚摸着狐狸顺滑的毛发,亲昵地贴着狐狸的小脸,喃喃道:“焚香谷吗?也许是个机会。阿娘,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