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飘飘然从地底世界出来，早晨的清气像薄荷糖的糖衣，没人注意他，他走过一个公交站，一群挤公交的人从他身畔流过去。
男人又打了个哈欠，早餐铺里飘出油茶的香气，拖沓的黑皮鞋在铺子外停下，他摸出兜里的硬币换了两根油条。路过还没开张的玻璃橱窗，他把眼睛凑上去看自己的脸，他在聚光灯底下吼叫、推筹码、抽烟的时候，胡茬又疯长了一夜，像杂乱的铁荆棘，他站远了点，理了理早已松垮的外套，对自己慵懒的气质非常满意。
跨进小宾馆的门，五十来岁的前台兼老板看了他一眼，看男人的眼神有点怪，有所意味，但男人没注意。
男人两条腿弹簧一样噔噔噔上楼，昏暗的走廊里，安全通道的绿灯因为故障频繁闪烁，他在自己那间房外掏钥匙，隔壁房间的门开了，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出来。男人瞥他们，汉子也打量他，男人心里一阵紧张，一溜烟梭进房间立刻把门锁上。
男人松了口气，打开灯，一下子怔住。
肾上腺素令他彻底清醒了，他猛地拧动门把手，往外逃。但黑压压的墙堵在他面前。他冷汗淋漓地向上看，看到隔壁男人的脸。一只手轻而易举把他推进去，“啪嗒”一下，门再次被关上。他想起宾馆老板意味深长的那一眼。
男人还来不及为自己辩解，黑影闪过，他鼻梁一阵钝痛，温热的鼻血淌下来。不等他开口辩解，拳脚雨点般落下来，他被揍成地上的一团时，还在想，这些人是哪儿的，他的哪个债主，还是哪个赌场？
他被瘀血和疼痛充填成浮肿的气球，那些拳打脚踢终于停下了，打火机声响过后，空气里蔓延着新鲜的香烟味儿，一个脸上有疤的男人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问他：“刘元是吧？”
叫刘元的男人说不出话，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喘息。
李白从车窗外收回夹香烟的手，问：“二审什么时候？”
韩信没从一摞资料里抬头：“还有两个月。”
九月份……李白琢磨着，烟雾腾升上来，模糊了他的脸。
后视镜里，一个人影从街边宾馆出来，走近了这辆车。脸上有疤的男人打开车门坐进去。
副驾驶的李白把烟盒递过去：“完事了？”
“完事了。”
男人给前座的人描述过程：他们是如何埋伏到那个叫刘元的家伙，狠揍了他一顿，以及对他发出那最重要的警告。半年前昭君提起离婚诉讼，只要二审男方不提出异议，或不出席，法官就能判决离婚。
视频里传来凄厉的惨叫和哀求，声音在狭窄的车厢里回荡。韩信听得眉头微皱。
“谢了哥。”李白把一只厚鼓的信封递给后座，面对刀疤脸男人的推辞，轻松地应付，“一顿酒钱，收下。”
刀疤脸男人与他对视上，赞许地一笑，将信封收进内衬口袋，推开门跨了出去。
车内重新恢复平静，韩信把资料一收，重新给车子点火。车上两人都不说话，不动声色地揭过方才发生的事，但心里都卸下了一块石头，车开出几个街道，韩信轻快地问他，晚上在哪儿吃饭。
傍晚，车流渐渐拥堵，整座城市华灯初上。李白想起中学时代，他和韩信上完课后常常从这条美食街路过，那时他们都还在长身体，很容易饿，吃宵夜是常事。他俩都很喜欢光顾的那家烧烤，这些年从餐车做到门市，又从一间开成两间。
昭君拿筷子的手悬停在空中，一双莹亮的眼眸抬起来。
在她那种目光下，韩信没来由的心虚，他想起他在告诉她自己购置了一套房时，她也是这种目光。惊讶，警觉，还有一种隐隐的忧虑。会让他立刻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你跟他动手了？”她问，声音低低的，在嘈杂的夜市里很飘渺。
“没有，托人去办的。”韩信并不想将灰暗面的事告诉她，安慰的口吻说，“你也别担心，我有分寸的。”
昭君将筷子放下，这个动作表示她索然无味，韩信知道她一向胃口不行，内心不安就容易吃不下饭。他有点慌。
“你生气了吗？”
昭君摇头，但却是心不在焉的：“没有，不关你的事……我是说，谢谢，你做得很好，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可以跟我说，”他急切地握住她的手，“如果你有什么顾虑。”
李白带梦梦买完冰淇淋回到餐桌，正看到这番情形：“怎么了？”
昭君缄口不言，剩韩信跟他面面相觑。吃过饭，他们加入到商场的人流里。
梦梦牵着昭君的手喋喋不休，母女俩的身影和谐而统一，他们两个身男人像茫茫人海里偶然跟在她们之后的。
两个男人谈刚才那事，韩信有种挫败，失落于昭君的不言，更失落于自己没法使她敞露心扉。
李白突然问：“你知道她爱过那个人吗？”
“知道。”
“有可能……她还喜欢他吗？”
韩信回答得斩钉截铁：“不会。”他视这问题为局外人的猜测，他从来不怀疑这件事。
“你怎么清楚？”
“她不是那样的人。”
李白笑起来，笑里有苦涩的意味：“她是哪样的人，你真了解吗？”
两人都意识到，他们其实不了解她。她是一个有诗意的谜，也许解谜需要代价。李白也并非怀疑她愚蠢到留恋那样的人渣，他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他有多么嫉妒刘元。
他祈祷刘元也从未走进过她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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