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了,公园浮桥上的彩灯亮起来,水面晃动着幽灵一样的光线。
李白双手插兜,教梦梦从一个地砖跳到另一个地砖,从单脚跳到双脚。他讲了个笑话,女孩恍然大悟,咯咯笑着,声音像铃铛一样滚落一地。
李白的目光再次轻飘飘地拂过走在前面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姿态是相反的:女人手臂抱在身前,男人的手背在背后。短短几个身距,就让四个人划分成两个世界。他们的身影在曲折的浮桥深处慢慢蠕动。
夜更浓一点的时候,韩信把车停在一个老旧小区的门口,女人带着孩子下了车,隔着车窗挥手告别。老式居民楼的窗格发着暖光,光线透过蒙尘多年的玻璃显得格外醇厚。
她们消失在夜色里,重新行驶的汽车内很安静。李白倦怠在副驾驶位上,手托腮,手肘撑着车舷,韩信熟练地把控方向盘。他们都知道接下来应该有一场对话,也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一个红灯前,韩信开始交代:“两个月前,我在援助中心遇见她,一开始我不确定,看到她填表上的信息才敢认,她……想打离婚官司,她老公赌博欠债,又赖着不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她带着女儿出来打工的,为了躲债,也为了躲她老公。”
韩信讲的一切都不出乎李白的预料,所以他有点困了,像每次韩信滔滔不绝法律知识他都会听困一样,韩信把旧爱重逢的过程讲得像法庭陈述。
于是李白带上点法官的口吻问他:“你和她在交往吗?”
陈述人不回答,两个人都很明白这沉默中的含义。李白真困了,回国的第十个小时,他在友人车上陷入梦乡。
李白第二次见到王昭君,是一周后了,这一周里他见完了该见的人:他那没病却泡在疗养院享清福的父母、上大学的弟弟妹妹,各种阔别已久的亲朋好友。他像工作了一周那么累。
他问韩信有没有时间,好兄弟很直白地告诉他,自己周末要陪某人去医院。李白心念一动,问是谁。
“梦梦有点疝气,约了儿科医院周末做检查。”
李白立马想起他们一个现在是知名儿科医生的中学同学,一问,果然是韩信帮忙预约的。李白有点好笑,觉得没结过婚的好友提前变成了操心的人夫。
检查完的那天晚上,韩信请儿科医生老同学吃饭叙旧,问他来不来,李白挂断电话招手就打了辆的士。到餐厅的时候,梦梦最先看到他,一声“李叔叔”喊得他身心雀跃。
李白知道自己是来冲淡餐桌上的八卦氛围的,他很尽职地插科打诨,他和韩信在这方面一向默契,之余还替忙于社交的韩信将两位女宾照顾得很好。
王昭君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李白从这笑容里读到她对自己的感谢。她只在女儿话题上展现出母亲的决断,其余时候只作陪客。
一席饭毕,中学旧事回忆完了,手术事宜也定好了,送完客,这一天的圆满初具雏形。餐厅离母女俩的老小区很近,四个人又悠悠漫步。
梦梦已和李白很熟络了,主动牵他的手。
“周三有个人打电话到花店订一束花,是不是你?”昭君突然问。
李白被她的目光拿住,有点窘:“你怎么知道?我没留我的联系方式啊。”
“听声音耳熟。”
韩信接着问他:“你送谁花?”
“我小姑。”
“蒋阿姨吗,她怎么了?”
“学游泳把腿崴了,在家躺半个月。”
昭君再次从话语里感到他俩有一个重叠度极高的童年,到现在他们的人生也还是个错综复杂的大交集。李白身上和韩信同步的部分令她安心,不同的部分又使她好奇。
“下周我要去潭州参加个峰会。”韩信对身边的两个成年人说。
“去多久?”昭君很体贴地问。
“大概三五天。”
李白张口就是索取:“给我带奶茶。”潭州的奶茶冠绝全国。
韩信理性地提醒:“那么远,带回来冰都化了。”
“常温的。”
“非喝不可吗?”
“没错。”李白理直气壮,手揉着小女孩的脑袋,“还要给梦梦带一杯,对不对?”目光又移向她母亲,“王小姐也要?”
王昭君笑着摇头,心里知道,如果韩信要带礼物,每个人的都不会少。
直到送母女安全回家,韩信才对李白提起正事:“她男人,之前躲债跑出去,最近她听老家亲戚说,又偷偷跑回来了。”
“嗯?”
“阴魂不散,到处打听她们现在的住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找过来,那人为了要钱什么事都做得出,还有暴力前科——我担心这个。”
不同于韩信一直是中规中矩的好学生,李白从小广结好友,黑白都有人脉,他马上反应过来:“找人收拾他?”
韩信摇头:“亡命徒,就怕刺激之下那人更会做出什么……昭君说以前有过,他喝醉了要拉梦梦跳楼,是昭君拼命把女儿救回来的。”他看向李白,这个跟自己交情最深的发小,兄弟,朋友。
“你短时间内不会去哪儿吧?”
李白立刻领悟了他的意思:“不会。”
“下周我不在市里,想请你帮我照顾着她们点,有时候昭君忙走不开,你帮她接下孩子放学。”韩信说着,把手机通讯录翻出来。
李白看着对方发来的电话号码,他明白这是一个重要的嘱托,韩信托付的不是其他任何人,而是自己。他的心因为承载了信任、承诺、义气变得沉重,在胸膛里很有气势地跳动。
“谢谢。”
“不用说这些。”
李白感到这一天被修剪得彻底圆满。很久以后他还记得这一晚,他觉得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正式开始——他,他们,和那个名叫昭君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