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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黄粱(二)

则莳短故事集

公子的院子里种了好多梅树,冬天一来,花便尽数开了。满院红梅火一般灼灼的开在雪里,凛冽的花香弥漫在冰冷的风里。

可是这空荡荡的院子太安静了,北风乍起的时候,我总能听见落梅的声音。

北风寒凉,花香凛冽,白雪冰冷,公子无话,什么都没有温度,什么都不似活物。

待久了,我总有些恍惚,像是不在人间。

“啪——”

有东西摔碎了,惊回了我的思绪。

我闻声转头去看,见不远处公子在梅花树下喝醉了。他从案前跌跌撞撞地站起来,雪袖拂过盛满美酒的青瓷杯,酒杯落地碎了,瓷壶倾倒,琥珀色的酒浆汩汩而出,酒香混在梅香里,更醉人了。

他回房抱琴出来,席地而坐,满院白雪映着月色,红梅如火,铮铮的琴声从他的指尖流出七弦,低回婉转,动人心弦。

我其实不懂琴,我只是见公子醉酒,心里有些奇怪的难受。

“幽。”

公子纤长的指尖突然在弦上舞得缭乱,琴声骤然高亢起来。不久“铮”的一声,弦——断了。

北风乍起,满院落花簌簌,他发丝纷扬。

我走到他旁边,问他何事。

他回说:“杀人。”

他抬起头,远方的月亮印入他的眼,幽深的瞳孔里闪着一点光亮,像夜里的一匹孤狼。

————

花枝在晃动,我染血的衣摆也在晃动,我知道北风吹起来了。

可大概我昨日听了太多的哀嚎,此刻只觉得有些冷,却听不清这风声。

我在院里站了好久,书房的门终于打开了。公子从里面款步出来,踏着一地落花残朵,环佩琳琅。

他仍然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仿佛昨日醉酒狼狈的,另有其人。

我又恍惚了,像方才醒来那日般怔怔地望着他。我瞧见他嘴唇翕动,似乎对我说了什么,可我没有听清。

“我在问你话。昨日哪里去了?”他隐忍的表情下似乎是有点生气了,语气比以前更凌厉了些。

“相府,杀人。”

我依旧十分平静,公子却似不同往日,沉默了好一阵才想起来似的,恢复了以往凛冽平静的语气。

他问我:“处理干净了吗?”

“一个不留。”我还是那样平静。

好像除了对公子之外,我比刚醒来时少了些感情,昨日见那相府年幼的小公子在我面前抱着老相爷哭的时候,心里竟没什么波澜,一刀便砍了下去。

“好、好啊、太好了!”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公子突然放声大笑,那个谪仙般的人竟那般失态,直笑得直不起腰、泪流满面、近乎癫狂才逐渐停息下来。他清瘦的身子本来那般挺拔,这时却突然像失去了灵魂一般,只是往前走着,步履蹒跚。

我就这样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

公子终于跌倒在一棵繁茂的梅花树下,开始徒手挖着什么。我拔出剑,跟他一起挖,最后挖出一坛酒来。

他问我:“你可知道我的名字?”

我摇头。

他便笑了,他说,“我叫幽。”

他没有管我是不是做出了惊讶或者不惊讶的表情,自顾自地拍开红泥,边喝边讲起了往事。

他说,好些年前有个传说,说有个开满鲜花的地方叫九幽谷,谷里的幽族居民有秘法,可召来游魂,赋予秘制的傀儡生命。得到生命的傀儡神智不全,全听主人命令,最后成为没有恐惧、不会死亡的杀人利器。

后来谷里来了个高骑宝马的权贵,他带了一众铁骑前来寻找秘法。族长坚称没有,拒不相告,最后铁骑踏破了九幽谷,大火烧了半个月,草木成灰,亡魂无数。可怜九幽谷民风淳朴,幽族为了藏起这个秘密避世不出,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

公子的父亲便是族长。那权贵来时,父亲就知道祸事来了。

村人在外面抵御铁骑已经到了最后时刻,他知道他们不是对手,于是退回祠堂,为了对宗族做最后的朝拜,也为了藏住儿子的私心。他将公子藏起来后,铁骑果然已经杀进来了。

权贵问他秘法在哪,他只跪在蒲团上头也没回地道了句“不知”。

权贵大怒,抽刀劈下去,毫不迟疑。

族长死的时候,公子就藏在了祠堂的暗道里,他听着利刃划破血肉的声音,父亲滚烫的血从伤口喷溅而出,正洒在暗门所在的墙面。

他拼命捂住了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来。

之后的一天,九幽谷里只有断断续续的哭喊声;再之后的五天是持续不断的翻找,他们甚至发现了暗道,只是暗道曲折,岔路众多,公子挪动某个机关,将自己的所在地关上门,最终没有被发现。

可笑恶鬼身在人烟处,神迹自然藏于深山间,他们在九幽寨中寻找,本就南辕北辙。用了大半个月最终果然一无所获,后他们来终于撤出了山谷,将得不到的东西付之一炬。

公子从暗道逃到了后山,每日靠着野果维持生命。铁骑撤离以后,他远远望见大火烧在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房屋阡陌之间。整整半个月后,剩在眼前的,只有断壁颓垣了。

往事说完了,酒也喝完了。

“那么多的铺垫,就是为了能让他血债血偿。终于实现了,倒似梦一般。”

公子最后摔碎了坛子,他笑了笑,没再叫我幽,只是对我说,“你自由了。”

————

我好像懂了,原来我是个游魂傀儡,是个杀人用的工具,名字也是被施舍的。难怪公子说我自由了,我还是笑不出来。

可我也不恨公子。

或许是因为他将自己的名字赠与我,或许是我依旧可怜着他,也或许是我这个傀儡贪恋了他片刻的温柔。

天上突然落下大雪,红梅上刚刚才化去了些,此刻又纷纷扬扬的白了一片。

我听见公子又说:“你自由了,愿意活着便随意去哪里。若想解脱,我便还你魂魄自由。”他声音极轻,卸下重担后便没了之前那般冰冷,只是透着疲惫。

我没有说话,只是怔忡的看着他。

他红着眼眶,垂着眼眸,鼻尖微红,嘴唇苍白,头发衣摆随着风轻轻地晃。只一小会儿,他身上落满了雪,我也白了头。

今朝同淋雪,也算共白头。这一小会儿实在短暂,然而,足够了。

我想,我不恨公子,大概真的贪恋了他的温柔。

我又有些恍惚了。

我问他:“公子将归何处?”

他只顿了顿,便道,“九幽生我长我,佑我助我,便归九幽吧。”

“如此甚好。”

我向他稽首,便是拜谢,也是告别。

————

我又回到了那个山谷,又躺在了那棵树下,眼前的花还是那般繁盛,在没有风的时候,零落着色彩斑斓的花,粉色的、白色的、紫色的、红色的、各色的花。

只是这一次,我不会再醒来了。

古籍《山月录》有言:九幽沉槐,可制傀儡,附精魂,活血肉。

我突然想起来曾经在书房见公子的案上摆着的书,原来我便是这般来的。公子说我自由了,随便去何处,想必不知道这个秘法也有时限吧。我很想笑笑,可是我笑不出来。

时间到了,魂魄抽离,我的身体变回了木制傀儡,散发出和九幽沉槐花一般的香味,不久后这具傀儡便会在日晒雨淋中腐朽,归于土地,回馈这沉槐。

待公子回来,或许他会在这树旁搭一个草庐,或许不会。但只要他经过这里,便让我回馈过的树,再为他遮一次阳,挡一次雨,也算我最后为他做的事。

————

什么都拼凑起来了,这一次,我再也没有忘记。

然而庄周梦蝶,我为蝶耶?蝶为我耶?

究竟幽是我的梦,或者我是幽的梦?

我心中怆然,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了。当我从枕头下拿出手机,想寻些蛛丝马迹时,它的裂痕已从背面蔓延至全屏,再看不出原来“道符”似的纹路了。

我查了很多书,始终没有《山月录》,也没有九幽沉槐。

我再没有梦到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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