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的花开的越发繁盛,连道观周围也都有了香气。师父问他们师兄弟观中花香从何而来,师兄们就上山查看,回来说,山上有棵似枫似柏的树开花了。
“无量天尊。”师父闻言捻须,有些悲悯的阖上双眼,说,“罢了,缘法至矣。”
云竹听了,心里开始有了些隐隐的不安。
自那以后,信众里似乎混进了形迹可疑的人,上香后就偷偷往后山去。师兄们私下议论,怕是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京城来了人,一个贼眉鼠眼的妖道领着许多人闯进了这座道观。
师兄们都说,他们是为了那棵似枫似柏的树。
《十洲记》记载:“聚窟洲在西海中……洲上有大山,形似人鸟之象,因名之为人鸟山。山多大树,与枫木相类,而花叶香闻数百里,名为反魂树。扣其树,亦能自作声,声如群牛吼,闻之者,皆心震神骇。伐其木根心,于玉釜中煮,取汁,更微火煎,如黑饧状,令可丸之……名之为却死香。”
是了,杜若是一颗返魂树。
不久前,有个富商带着这个妖道来找观主求返魂树救他儿子一命,可是观主知道,生死天定,强行改命没有好结果,况且他知道那颗树在观中由来已久,恐怕已经生出灵性,以命换命更不可取,于是没有答应。
云竹从观主那里知道了前因后果,却越发理解不了这人性善恶。
杜若不是恶妖,要是没了根心她也会死,那富商的儿子的命是命,杜若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观主没有做错,富商爱他的儿子也没有错,可是为什么最后却是这样的下场呢?
他很痛苦,却也只能匆匆跑上山去,让杜若赶紧逃。
可是杜若是一棵树,根在哪里,她就在哪里,她能怎么逃呢?
云竹以为富商只是个商人,商人就要遵守律法,不能随便杀人。
他于是用自己的血肉只躯挡在返魂树前,他从没想过富商被返魂树的起死回生之效迷了心窍,会真的要他的命。
不知是谁从他胸前砍了一刀,伤痕直直从左边锁骨延伸到右下腹。
他起先只觉得伤口有些疼,血越流越多,他很快觉得头晕眼花,身体也越来越冷。
他听见杜若痛苦的叫喊声,恍惚里他好像看见她灿若星辰的双眸满是眼泪,嘴里一遍遍喃喃地说对不起。
云竹很难过,他想救她,想像师父一样,高深的跟她说“万事自有缘法”,跟她说没关系。
可是他动弹不得,什么也做不了,任凭她在那妖道的术法里原形毕露,眼见富商带来的人一同将她砍伐,把她的根心带走。瞧着她轰然倒下,震落漫天的白色花朵。
那花朵中满是她对那个“小道士”的回忆。
那时候,杜若还是那棵小树,还没有化为人形。
她跟坐在树下的老道士说:“老道士老道士,你能不能别念了?我可不爱听你念经了,我听了老想睡觉。”
老道士听不见,就继续念。
等老道士死了,她难过了好多年。
后来她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树枝上,百无聊赖的望着天空,眉眼有些寂寞。
她说,“老道士,你又很久不来了,你是不是又死了?我不是说你要是快死了我可以救你吗,你怎么就死了也不来找我?”
又说:“对不起,小道士。你给了我生命,陪伴我几百年,可我从未能救你一次,甚至还害死了你……。”
她还说了好多,但云竹意识越来越模糊,最后再也听不到了。
白花落尽,尘埃落定。
茶香已经散去了好久,更深露重,门外的彼岸花上纷纷落下露珠来。
“道长可想起来了?”
老板娘清淡的声音把璇玑的思绪拉了回来,原来他是命定的十世道人,云竹是他的前世。
这一世的他即将得道,可云竹放不下杜若,即使转生为他,还是保留着寻找杜若的执念。
他几世修道,本不应该与魂驿有所牵涉,但因杜若的缘故,又与魂驿有缘,若不了结这一点执念,十世道行将毁于一旦。
他下意识的答说:“因果明矣。”
许是他与云竹重合了,此刻竟能说得出来。
只是,他的嗓子哽咽得有些哑了,像坏了的琴,音色嘲哳。
“想起来便好。”老板娘呷了口茶,又道,“只是,返魂树没了根心,灵魂亦将散去。她不在这里。”
璇玑眸光暗下来,良久,眼泪才同叹息一并落下。
红衣老板娘望着那颗晶莹的水珠,在幽微的烛火里,直飞向那将开未开的金莲。
“哼……”璇玑苦笑,他自诩得道,不想,竟有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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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一个小城新开了一家珠宝店铺,店里放了个镇店之宝,是一颗的拳头大小的珠子,生的剔透无暇,置于暗室,长明不息,置于死人之口,可保肉身不腐。
众人都说那珠子是个宝物,可值价千金。
小城闭塞,未曾听闻夜明珠,很多人多图新鲜,纷纷前去观赏,苦于价高,又悻悻而归。
直到有天,城里来了个身着青灰色道袍的年轻道人。
他经过那店铺时,突然走了进去,就站在那夜明珠前泪流不止,一动不动,叫他也不见应答,不知出了何事。
半晌过去,那年轻道人才回过神来。他掏出钱,又将盒子里的夜明珠一同递与老板。
却把那盛夜明珠的盒子收入怀中,转身出了门去。
老板数了钱票,正是千金。
后来坊间再也没有说起那颗价值千金的明珠,只笑谈曾有一买椟还珠的道人。
世人都道他不识宝物,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嗅见那木盒香气时,恍惚见了某人眉眼,而这世间亿万明珠拼凑,也难敌她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