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微尘自八岁时随着姜璃来到姜家,现已十二年了。
姜璃的父亲姜亭是个原是秀才,后来屡试不第便弃了考、娶了妻,一同经商,如今已小有成色。
又是冬季,窗外红梅开的甚好,一树树的红,暗香浮动。
陆微尘望着在梅树下出神的姜璃,心里有点酸涩。
自从遇到姜璃以后,陆微尘再也没觉得冬天寒冷了,这个总是微微笑着的小公子长他一岁,去年九月时便20岁了,加冠时,姜亭给他赐了字,唤作无秽。
十二年里,他变得越来越美好,他有些不敢碰触,怕自己的污秽沾染了他,想逃离却又无论如何都舍不得。
他越来越不敢靠近姜璃了,这么一来便觉得更冷了。
陆微尘打了个寒颤,压下心思,走到姜璃身后,将手中的竹青色的披风轻轻覆上他的肩头。
姜璃回过神来,朝他一笑:“有劳阿尘。”
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
陆微尘望着姜璃,有些痴了。偏巧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恰恰被姜璃下意识抓住披风的手拢入微凉的掌心,陆微尘心如鹿撞,瞬间红了脸。
这些年姜璃美名在外,女方求亲者甚多,他却是不为所动。陆微尘便为此存了几分窃喜,他想,倘使姜璃一直不娶亲,他便也不娶亲,只这样一直耗着,能到几时便是几时。
然而这又能如何呢……
姜璃,字无秽。
心如琉璃,净无瑕秽。
那玉玦终归是催命的,时时警醒着他,他一界尘埃秽土,本来便与无瑕琉璃无甚缘分。
陆微尘垂下头,说话掩饰:“我知道你爱赏梅,但怎么能不添衣呢?”
“我晨起时嗅到了梅香,心想这花自开自谢,岂不寂寞?自是需要知音的。然后一时兴起便来了。”
姜璃自然的接过披风系上,末了见他耳根有些红,不由得奇怪,便捧起他的脸来盯着,“阿尘今日不舒服吗?怎么脸这样红?”
陆微尘不着痕迹的推开他的手,摇头道,“无事,想是走的急了些。”又道,“阿璃,今日甚美,宜听《落梅曲》,我去取箫来。”他急中生智找了个借口,逃也一般的走了。
“外面说咱们两位公子是断袖原来竟是真的!方才我路过梅园时见我们公子抓着陆公子的手,陆公子脸都红了!”
“是了是了,咱们公子后来捧着陆公子的脸,可是深情....听闻二人还有一对儿定情的玉玦,想来怕是真的。”
“天哪....不想咱们两位公子竟是这等关系!”
刚走到游廊转角,陆微尘便听见下人编排,脸瞬间黑下来。
这不是第一次了,他不喜欢有人说这些话,是他卑微的仰慕姜璃,不该让姜璃受世俗的批判审度。
“再敢随意编排主人,便将尔等发卖出去!”
“是!”
几个丫鬟吓得跪倒下来,陆微尘虽是姜家收养的,却是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又与公子关系极好,老爷也很信任他,故而下面的人都怕得紧。
“若是以后再敢胡言乱语,令我与阿璃生出嫌隙,我必严惩。尤其玉玦,谁再提此等子虚乌有之事,便瞧着我敢不敢杀了他!”陆微尘压下声来,冰冷可怖。
他没理会她们是不是吓得花容失色,径自去取了箫来,姜璃果然还在等他,见他便笑了起来。
“阿尘你方才也太凶了,怎么就提了打杀之事?”
“你……”陆微尘有些意外,“你听见了?”
“猜的。我本想叫人去取,谁知我叫你停下,你却没听见,只好跟了两步。”姜璃又对他笑,带着些歉意,“我倒不是有意听墙角,只是见那些丫头吓坏了,故而有此猜测罢了。”
陆微尘怔了会儿,“她们胡说,我恐你介意才这样说的,我不是故意的....”
姜璃瞧他认真的样子,倒比刚遇见时更像个孩子,也不知他何时开始便没了刚来时的那种执拗与锐气,竟有些怀念。
他无奈的笑笑,示意陆微尘坐下,叹道,“阿尘你可知道,人之所爱,心生之情,无贵无贱。与对方是谁、是男是女都无甚关联,那并什么不是罪过,更不需要畏惧世俗眼光。”
陆微尘错愕地望着他。
他又说,“倘使有一个男子喜欢我,便是我不喜欢他,也感谢他这份感情,让我知道我是这样好的一个人,值得人喜爱。”
陆微尘却明白,他没有说“即使你喜欢我”,是不明着拒绝他伤害他,但这样举例告诉他,已经说明了他不会接受这份感情。
陆微尘从前便知道自己不该奢望,而今被拒绝了,倒真似当头喝棒,大梦初醒。
桌上酒炉正沸,姜璃端起酒壶给他斟满,也不问玉玦之事,只道,“想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陆微尘望着他带笑的眼睛,接过酒来,一饮而尽。
姜璃也小饮了一杯,而后将玉箫凑到唇边。
玉色衬着他玉般的肌骨,纤长的睫羽随着微垂的眸子投下淡淡的阴影,温润的指尖在洞箫上有序的跃动,箫声婉转清悦,空灵温柔,尘世的旖旎与杂念一丝不染。
身旁红梅灼灼,细雪恰在此刻纷纷而落,此间的风景便在姜璃的箫声中重合起来。
“便也只有这般干净的人才能吹出这般干净的箫来罢。”
陆微尘望着他,深深地、近乎绝望地望着他,似是想把这缕身影烙入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