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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头与六层楼

短篇小说小酒吧

月华公寓有六层楼。

六楼

苏警官站在阳台的边上,眉头紧皱,食指不住地摩擦着裤缝,抬起手好几次,又放下,最后还是探进衣服,拿出皱巴巴的烟盒,掏出一根烟来。

等风也抽上第一口烟,烟雾飘远,苏警官才猛地砸了一拳窗户,骂出一声字正腔圆的

“操他妈的”

这是他戒烟三个月来第一次吸烟,只因为今天他被调到了夜城最麻烦的区域去执勤,仅仅一天,就发生了六起抢劫,分给他的人手还少得可怜,不用想都知道,那些没来得及去的民事冲突处理带来的投诉,一定会把他的年终评定搞个稀烂。

他已经记不得,到底是哪次让领导不爽才让他从舒适安逸的上城区给调走,也许,又是哪位领导的儿子缺乏历练,下来体验生活,他只是刚好让个位子罢了。

稀释掉与尼古丁久别重逢的欢愉,叫骂了几句负责调换区域的领导,苏警官把身子探出窗外,吐出一个烟圈,静静看着烟圈飘走,消失。

他并不知道,当这根烟烧完,更麻烦的命运就会降临在他头顶

此刻,苏警官的烟烧了六分之一

五楼

昏黄的阳台灯打在李由的脸上,也打在他手上的油麻绳上,浸了十几年油的绳子闪闪发光,留出一片阴影,罩在他苍白的脸上。

爬上垒了几层的板凳,李由把手上的绳子穿进阳台的晾衣杆,他抬头看着油绳穿起来的环,一直睁着眼睛。

他依然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小小的环,马上就要装走他剩余的所有人生。

李由是个卖油商,也是个赌徒。

有别于那种坐在骰子上在纸牌堆里做不切实际的梦的胆小鬼,虽然赌的都是自己的身家性命,李由却不想遵循别人定下的规则,他把能看见的每个机会当作风,纵使人们都说风难以托付,他也愿意像第一个尝试飞行的人一样,一直乘着这股风。

可惜风总是要停的。

一次失败的转移市场的决策,像快推到高山顶上的滚石遇见的小小石子,让他的公司如这滚石一样飞快下坠,最后,陪伴他的只剩当学徒时拿来绑油桶的老油绳,以及不停追着他要债的债主。

李由踩在板凳上,把头伸进绳环里,又往外退一点,反复几次,最后闭上眼睛,让绳子吊住他的脖子。

油绳里熟悉的味道钻进他的鼻腔,让他又陷入片刻的回忆里。

他并不知道,命运给他安排的最后赌局,还未到来。

此刻,苏警官的烟烧了三分之一

四楼

一片黑暗的客厅里,只有电脑屏幕发出的光,照亮文先生疲惫的脸庞。

电脑屏幕里的表格单一直向下翻,似乎没有尽头,电脑屏幕外掉下来的数不清的头发,也似乎没有尽头。

他已经连续工作三天了,中间只有几次短暂的休息,或者说昏迷,每次进入昏昏沉沉,又被不小心瞥到的时间吓醒,旁边堆叠的泡面桶,是他曾经站起身移动过的证明。

“还有,还有快一半,还是过一半?”

自言自语,又模糊不清,只有手上敲击着的键盘发出的咔咔声,似乎在回应着他的提问。

他已经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他接着干下去,也许是对失去这份工作的恐惧,也许是对老板一昧服从的麻木,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的自由,都一并压在泡面的垃圾堆里,等着被丢下楼。

每次快昏过去,文先生都回想着同一副画面——  一个正在放水的浴缸,与他儿时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他也像儿时一样,趴在水缸边,等着热水放满,就跳进去,把自己淹没在温暖里。

可惜每次,梦里的热水都没有来得及放满,他就醒了。

幻觉又一次追上了他的身体,纵使他知道这稍纵即逝,纵使服从与恐惧还在拉扯他的身体,自暴自弃,又像是撑不住了的崩塌,他选择陷进梦里的温暖,无论热水会不会蓄满。

似乎是上天听到他的愿望,这一次浴缸里的热水渐渐地蓄满,蒸腾的雾气阻挡了他的视线,但其实他也不愿看见,只想安然跳进去,入眠。

可惜,雾气后阻挡的,是死神按着水龙头的手,文先生并不知道,这一次若是入梦便再也不会醒来,好比攀登珠峰最后几步感受到的温暖,也是死亡的前兆,文先生走到了猝死的边缘。

在他的梦里,他只差一点点,就要跳进面前的温柔乡,随后永远活在幸福而狭小的浴缸里。

此刻,苏警官的烟,烧了二分之一。

三楼

小米抱着双腿,坐在窗子边上,紧紧盯着门,不时回头看一眼时间,看着它离十二点越来越近。

由远及近上楼的脚步声让她紧张起来,双腿不自觉地颤抖,两腿上的淤青与疤痕也随着抖动,青紫色与疤痕的黑色混杂,像动起来的油画,画出她的恐惧。

听到楼下的开门声后,小米才松了一口气,稍微放松地靠在墙上。

“今天他没来。”

对着自己挤出一个微笑,镜子里的脸却已经流下泪水,此刻的她如此紧张,如此怯懦,与那个人那些曾经美好的回忆,也已经被一次次的痛苦所磨去。

如果说一对配偶是互相投币的机器,相互信任者互相投入硬币,投一得二,相互欺骗者得到两个的同时,也会拿走对方的硬币,而有的人,在撕下伪装后,只想往对方里头倒垃圾。

啜泣着的小米并未注意到门已经打开,等她看见时,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已经从门外进来,一步又一步,向着她走去,她的腿也逐渐发抖,降低,最后瘫坐在地。

男人揪起她的头发,像揪起装着垃圾的塑料袋,随意,不费什么力气,更别提什么道德的谴责。

在剧痛中,小米感觉到自己的脑袋悬空,睁开眼,男人的脸与她的脑袋,都悬在了窗户外面。

“谁能来救我,谁都好...”

如此想着的小米并不知道,救她的人,或者说东西,已经在路上。

恍惚中,她听见上面传来两声巨响。

此刻,苏警官的烟烧了三分之二。

二楼

二楼,离地面只有七米左右,但是掉下去,也是很痛的。

华新正在担心着这个问题。

如果这时候有人抬头看一眼月亮,吸引他的可能就不是白花花的月光,而是华新白花花的身体,他此刻只穿着内裤,扒在二楼的防盗窗上。

“该死,这孙子今天怎么回来了”

他十分清楚,在面前阳台的这片磨砂玻璃隔开的,是被他一直背地里骂怨种的高管,那个被自己老婆说不行养个情人发泄不满,还被自己偷了后门的傻x

夜晚的风十分凉爽,他却冷汗直流,一旦这扇门打开,等待他的,就是被曝光,身败名裂的下场。

他低头盯着地面,那里有下午的小雨留下的泥泞,似乎可以跳下去一试。但他还是制止了自己,紧紧盯着眼前的玻璃门后正在晃动的身影。

跳下去是最后的手段,万一崴了脚,更跑不了,而且万一这女人含糊过去了呢?

如是想着,他却看见玻璃门后的黑影愈来愈大,接近了!影子的手已经抚上了门把手,华新手忙脚乱,正准备摆一个适合跳下去的姿势,黑影却被一阵电话铃声阻挡住,也给了华新喘息的机会,他决定慢慢爬下去。

突然,电话里传来巨大的声音

“去死吧傻逼上司!你个性无能的瘫狗!老子不干了!”

来不及关注电话的内容,这一声又把华新吓得差点脱手,还好抓住了墙沿,稳住了身体。

似乎是被吓到了,黑影怔在了那里,华新立马意识到这是他跑路的好机会,开始手脚并用加速向下。

“就这样,就这样爬下去。”

看着越来越近的地面,华新露出了笑容,他并不知道,有些事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此刻,苏警官的烟烧了六分之五。

一楼

一楼的大门是这六层楼里最简陋的,但里面的东西若是被人看见,一定会惊呼这是深藏不露。

这是高老头的房子,他是个老收藏家,也是个高官,他钱够花,也不爱房子车子,就爱文物,作为手握权利的人,别人送来的一块块文物古砖,在他这都是敲开它们财路的敲门砖,字画,编钟,古鼎,他来者不拒。

那些古物究竟有什么价值,如果逼着他说,想必他讲不出来,但每次拂过它们身上的尘土,每次踩在地上的古砖上,想到那么多人都得不到的东西在他这里到处都是,一股神清气爽的感觉就从头灌到脚,让他不自觉地笑出来。

今天,他又收到了一个文物盘子,据说是唐朝的真品,他迫不及待打开家门,就等着躺在床上与这盘子好好耳鬓厮磨一番。

可惜他没注意到,一楼花园外,一个身影已经先他一步躲进了屋子,待他仔细品鉴了盘子的真假,发出各种各样的赞叹安然睡去之后,这位不速之客才现身。

他一身黑色紧身衣,全身上下透露出一种专业小偷的气质——只偷能换大钱的,现金都看不上。

而高老头,是他盯了四五天的肥羊,只等看出哪样东西最值钱,一次拿个够。而今天正好听见了高老头对这盘子的赞美,这下目标也有了,此刻不动手,更待何时?

“这老头,真恶心,拿到好东西就拿到了吧,还他妈舔几下,要不是看这盘子最值钱,我都嫌恶心!”

熟稔的从高老头手里抓出盘子,小贼靠近客厅的阳台,打算再偷几件轻而值钱的东西。

他并不知道,即便做了这么久准备,今晚他也不能如愿。

他也不知道,有一根烟要抽完了。

此刻,苏警官的烟,抽完了。

烦躁的他随手一丢,烟头向下掉去。

夜晚的风似乎被烟呛到,打了个喷嚏,给这根带着火星的烟头送了一下,送进了五楼的窗户,直直插在李由那根油绳上。

火焰瞬间开始燃烧,灼烧着李由的脖子,感受到痛楚,李由原本犹犹豫豫考虑要不要踢开凳子的脚一下子踢开,凳子不管不顾地飞出了窗外,奔向自由,而窗内的李由却陷入了窒息与灼烧的双重痛苦,油点燃的烟灌进他的鼻子,他想咳嗽,却被勒的窒息,火焰烧的他痛苦无比,他想呐喊,却被勒的窒息。

嘲弄着他的命运在这地狱一样的折磨里安排了最后一场赌局——是绳子先烧断,还是他先窒息而死?

李由的赌局还未揭晓,然而飞出去的凳子却不管这些,它只顾下坠。当 的一声,它自由飞翔了没几米的它卡在了四楼的防盗窗上,钢铁与钢铁在高度的加持下相接,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吓到了风,也惊醒了正迈向死亡的文先生。

似乎是浴缸也被那椅子击碎,文先生一下子被丢进了现实的刺骨冰寒里,现实那狂荒,又宽广无比的死海,吞没了梦境里那一方小小的浴缸水。

然而梦里的浴缸温暖无比,会把人慢慢溺死,现实的死海冰冷如常,却让人永不沉没。

文先生醒了,彻底醒了,意识到自己死里逃生,他的脑子又一次喷涌出激素,在高高堆叠的文件与泡面桶中显得无比贫弱的身体似乎又焕发了生机,他义无反顾地一拳打倒泡面桶,从底下找出手机,拨通上司的电话,像发出最后的怒号一样,吼出一句。

”去死吧傻逼上司!你个性无能的瘫狗!老子不干了!”

他顺手,一把扔出了手机,正好砸到了窗外卡在防盗窗上的椅子,爆发出的力量使得手机扭曲变形,椅子也被砸出了防盗窗的桎梏。

文先生大口喘息着,刚准备平静下来,泪水就流进嘴里,倒不是因为哭得太动情,而是哭与大笑同时进行。

那些所谓的对失去一切的恐惧,那些对自己的压制与麻木,都会在这之后,就此消失。

然而椅子和手机还得下坠,从禁锢中被释放的椅子迫不及待加速,像一个略显臃肿的舞蹈演员,在空中旋转身体,最后,将一个尖尖的棱角朝下,砸了下去。

正好。

椅子的棱角不偏不倚,砸进三楼那个揪着小米头发的男人的头顶,尖尖的椅子腿棱角像一把刺剑的剑尖,旋转着刺进男人的后脑,让他失去意识,身体垂倒在窗户边,摇摇欲坠。

小米感到头发传来的力度松了,立马试图挣脱,向下躲去

正好。

摇摇晃晃的男人被小米刮到,摇了几下,从窗口翻倒,直直掉了下去。

被连续几声巨响吓得不轻的华新,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手机就迎面砸来,他好不容易躲过,一个椅子又跟着下来,他下意识一躲,屁股一撅,本来要和他完美错开的椅子,刚好有一个角正好勾了一下他的内裤。

刺啦一声,他只觉得胯下一凉。

这下好了,最后一片遮羞布,也没了。

“妈的,什么玩意?”

华新骂着,加快向下爬的脚步,突然,他又听见上面下面都传来了声音,下面是盘子碎掉的声音,上面是...

“不可能还有东西吧?”

一抬头,一个穿着西装的屁股从天而降,把他一把砸到了楼底。

他不偏不倚地掉进了一楼花园的泥坑里,白花花的身体沾满了泥,像一只刚打完滚的白皮猪。此刻,赤身裸体的他身边倒着椅子,不省人事的西装男人,一个被砸得变了形的手机。

“这都什么事...又发生啥了...?”

昏昏沉沉间,他又看见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衣的身影从一楼阳台的小门里跑出,后面是高老头撕心裂肺的惨嚎

“我的唐代盘子啊!!!”

小贼暗骂着砸到地上发出声音吓得他到手的盘子脱手的凳子,一边抱着偷出来的其他东西迅速逃跑,丝毫没有注意到脚底下还躺着一个华新。

对着华新的头,一脚下去,华新彻底被踩昏,小偷也滑倒,手里的文物脱手飞上天去,反应过来后,小偷正准备起身,半空中的文物又掉下来,青铜器砸到他的后脑勺,把他砸晕,压在了华新身上。

六楼的苏警官正准备入睡,就被接连不断的响声叫醒,最终,在高老头足以媲美女高音的惨嚎中,他决定起来看看。

这一看,足以给他的警察生涯留下永生难忘的一笔。

只见一个被紧身衣包裹的男人压在一个浑身泥泞的裸男身上,身边放着椅子,一个碎掉的手机,还躺着一个不省人事的西装男人,地上还有半根明显烧过的绳子。

如果不是高老头大声指认着小偷的话,这幅场景很难不让苏警官怀疑,这三个人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特殊play。

“这都他妈什么事?”苏警官挠着头,只想再点一根烟。

从一楼开始,苏警官开始彻夜处理麻烦事,他先叫来同事先把小偷逮捕,但在把赃物送去鉴定时,却被高老头拦下——他可不想让这些东西的价值公诸于世,哪里得到这么多文物解释起来非常麻烦。

认识各种领导的苏警官如果被拦着,绝对会立刻把东西还给高老头,可惜新来的同事可不管这些,他只想赶快找出这堆破事的原因然后回去睡觉,大手一挥就把文物拉走了,只留下高老头呆在原地。

随后苏警官又给昏迷不醒的华新披了件衣服,和西装男一起送去医院,陪同他们一起去医院的,还有表情呆滞的小米与愤怒难以掩藏的公司高管。

“你们两个都知道他们俩是谁吗?”苏警官问小米与高管

“他是我老公,不小心摔下去了。”

“他是个情夫,不小心摔下去了。”

这两句话如此同步,又令人震惊,捋了捋这一切的关系,苏警官同情的看了他们俩一眼,没有选择陪他们一起去。

到了医院,高管站在华新的床边,等着他醒来,就让这孙子身败名裂。

而小米则和医生说着话,医生带着一副遗憾的表情说

“女士,很抱歉通知您,您的丈夫已经变成植物人了,接下来的治疗...”

“拔管吧。”

“是,我知道费用很高...您说什么?”

“拔管吧。”

小米转过身,笑得轻松又自然。

路过四楼,苏警官看见好几天没出门的邻居文先生,正在往外一袋又一袋的扔垃圾,纵使看起来依然疲劳,苏警官却觉得他的动作分外有力。

苏警官问他:“你有掉什么东西吗?”

文先生头也不抬:“没别的,就是手机掉下去了”

看了眼手里碎成块的手机碎片,苏警官觉得还是不要再打扰他比较好。

路过五楼,本来想敲门问问的苏警官犹豫一会后,又停了手。

既然今晚所有的事都有了原因,自然也不用再打扰邻居。

苏警官爬上六楼,疲惫的他又靠在窗子边,想着今晚发生的这一堆事的逻辑,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又有这么多事呢?为什么呢?”

此刻只是半夜三点半,困倦袭来,只一会,苏警官就靠着窗,沉沉睡去。

还没睡一会,同事的电话又打来。

“老苏你听我说,那堆文物都是假的!真的是,还以为破了个偷盗大案呢,得了,又不能立功了。”

苏警官想起高老头趴在地上的惨嚎,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用上喉头,但半个字都没有出来,只有一声叹息。

疲倦包裹着他,但此刻他已经睡不着,站在床边,他又点起一根烟。

苏警官的烟,又烧了六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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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后只有一种感觉。

这世间有这么多的六层楼,但只有少数遇见了它的那根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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