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到山下的时候已经将近八点。
因为江欢欢没有手机联系,所以张觉坚持把她送到楼下。
即使这样,分别的时候张觉还是提醒她:“上楼小心。”
“知道啦。”江欢欢笑眯眯的应。
上楼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她忘记也对张觉说“路上小心”了。这件事江欢欢耿耿于怀了一夜。
家门口的门缝下没有光透出来,江欢欢已经习以为常了。平常或许会觉得失落,但她今天没有在客厅多逗留一秒,行云流水的洗漱完毕回到房间。
她有一本从初中开始写的日记本,写了三年,里面全是对生活的热情,今天她翻开尘封的日记本,打算续写生命的篇章。
她记下一个星期以来和张觉的点点滴滴,写下今晚在揽金山的种种,最后她写:我好喜欢你,张觉。
周末变得漫长,她好像变得不完整了,好像只有和张觉在一起才会觉得满足。
在这样隐晦的期许中,周末在新一周早晨的闹铃声中宣告结束。
江欢欢飞快的起床穿衣,洗漱吃饭,和爸妈打招呼,然后飞快出门,把爸爸的唠叨抱怨都甩到了身后。
生活重新恢复光彩,江欢欢每天都精神满满,美中不足的是最近几天阴雨连绵,她和张觉看日落的约定被搁置了。
一周过去,天气转晴,但两个人总各自有事,找不到同时有时间的时候。
这个周三举行月考,江欢欢觉得久违的找回了做题的感觉。
考试结束后同学们一如往常的四处聚着对答案,不同的是这次江欢欢旁边也有了人。
“看看我能不能威胁你的地位。”张觉把江欢欢的试卷拿出来,和答案一一对比。
少女笔记娟秀,试卷上一两个打草稿的字不带一点连笔,干净整洁得像印刷出来的。
张觉一目十行的一边对答案,一边感叹:“我们还是有些差距的。”
对这件事江欢欢没有谦虚,她很清楚自己在学习上的天赋。
见张觉看的认真,江欢欢也心血来潮的把张觉的试卷拿来看。
然而从头看到尾后,江欢欢惊讶的发现张觉的分数和她惊人的相似,甚至物理比她还要多六分。
“我们哪有差距?啊…你的意思原来是说我和你有差距啊?”江欢欢恍然大悟的感叹。
张觉笑了,“不是,我的分数不会赶得上你。”
张觉说着从江欢欢试卷下抽出草稿纸,笔走龙蛇的写下三个字。
虽然笔画流畅,笔锋锐利,但太草了,江欢欢倒着看甚至认不出是什么字。
而且右手用得这么好,他不是左撇子?
“小的时候我妈说我没耐心,不爱写字,所以给我练的草书,导致我现在就算写的收敛也还是过于潦草,所以政史地语文这四门我基本拿不到高分。”
江欢欢不予评判,好奇的把纸反过来。
发现原来是龙飞凤舞的“江欢欢”三个字。行笔连贯,浑然天成,是非常漂亮的书法。
江欢欢已经忘了和张觉讨论的初衷,只盯着力透纸背的“江欢欢”三个字觉得爱不释手。
心底有个欲望叫嚣着想让张觉写的更多,为她写一句话,或者一首诗,她可以夹在日记本里收藏起来。
但这样的请求太冒失唐突,不是等同于把她的小心思展示给对方看了?所以江欢欢没有开口。
“最后一题解出来了吗?”张觉的手指点了几下数学试卷的右下角。
江欢欢点头,“四分之根号三。”
张觉露出惊讶的表情,“你真的很聪明,我直到考试结束才算出来答案。”
江欢欢赧然一笑,“那我知道你肯定用的方法不对,我写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有人那样写肯定写不完。”
“还有别的方法?和我说说。”张觉干脆坐到江欢欢旁边。江欢欢的同桌跑去别的地方对答案了。
江欢欢把写有她名字的那张纸放进桌肚,然后整理剩下的草稿纸开始演算。
刚动笔前座闻声回过头来:“是不是在说数学最后一题?”
江欢欢惊讶了一下,点头说:“对。”这是前座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话。
“带我一个,我也要听!”前座激动的整个转过来,连带着围在他旁边和他对答案的同学都呼啦啦围了过来。
江欢欢第一次享受这种待遇,受宠若惊的和大家讲解,紧张得字都写歪了。
同学们听完七嘴八舌的把江欢欢一顿好夸,崇拜得好像都变成了星星眼。
江欢欢有些不清楚状况,但这好像成为了一个契机,自此以后,同学们再也没有疏远她,她的座位边常常一下课就聚着问问题的同学。
江欢欢本性热情,加上性格温柔有耐心,有了开始之后完全变成了人气王。
月考成绩出来的时候江欢欢不负众望的回到了年级第一。九门,满分1050,她以989的高分位居榜首,领先第二名二十多分。
江欢欢在面对所有人夸奖的时候,脑子里不是老师,不是父母,也不是外婆,而是张觉。
满脑子都是张觉在她最灰心的时候朝她笑的画面,那时候就模模糊糊的想着,这是神仙吧。
奇怪的是,成绩榜单上没有张觉的名字。
江欢欢想起张觉说过他的字迹很潦草,所以政史地之类文科的题目很难拿到高分。可能是因此与前一百名失之交臂了吧。
江欢欢决定不提这件事,希望张觉不会有像她一样咄咄逼人的爸爸。
江欢欢叠了很多星星,她买了四种颜色的纸,想叠满1000颗送给张觉,听说折满一千颗可以为那个人祈福。
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只是江欢欢想给张觉送个礼物。但她是个穷学生,所以只能把这份心意折进星星里。
这个星期五又下雨了。
雨水打在窗户上,淅淅沥沥的,蒙住了窗外的景象。
午休刚结束,江欢欢脑子昏昏的听到张觉像是清嗓子一样的咳了声。像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则,只要张觉发出特别的动静,那他就是在叫江欢欢。
江欢欢条件反射般回头,张觉给她扔来个纸团,刚好扔到她手上。
江欢欢把纸团打开,捋平。
上面张觉标志性龙飞凤舞的字迹:英语满分还用听课?陪我出去看展呗.。
江欢欢噗嗤笑了。
张觉又在叫她逃课。到底是有什么执念,是喜欢看好学生学坏吗?
江欢欢把纸折起来,放进桌肚,然后重新拿出一张纸回他。
张觉不知道江欢欢这次推脱的理由会不会不一样,但是当他打开纸条的时候,上面干干净净的印着一个字:走。
两个人心照不宣的从后门溜走,在门外撞到一起,相视而笑。
雨势变小了,变成了蒙蒙细雨,蓦然吹来的凉风让江欢欢不自觉的打了个冷颤。
张觉抬脚就要踏进雨里,被江欢欢拉住了。
“不要淋雨,会感冒的。”江欢欢撑开她的小花伞,举起来,把张觉也罩进伞里。
张觉无声笑了一下,把伞接过来。
因为江欢欢的是单人伞,比较小,所以两个人靠的很近,胳膊紧紧贴在一起,江欢欢似乎隐约闻到了男生身上清爽的皂香。
走出教学楼,江欢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为难的仰着头看男生,“我不会翻墙…”
张觉愣了一下,噗地笑出来,“笨蛋,谁说要翻墙出去了?”
江欢欢兀的红了脸,别开头不说话。
张觉抬手拍了下江欢欢的发顶,“看路。”
江欢欢不吭声,倒是很听话的把头转了回来。
“不用担心,待会儿看我演技。”张觉嗓音带笑,“你憋住了,到时候可别穿帮。”
江欢欢来了兴趣,“演什么?你要装病吗?”
张觉没有卖关子,“到时候随机应变,指哪疼哪。”
“哈哈哈哈…”江欢欢被戳中笑点,忘我的笑个不停。
张觉微微含笑着目视前方,背脊挺得板正,步调倒是和女生配合的非常一致。小小的花伞撑的高高的,其中大部分都向女生倾斜过去。
值班的门卫是个中年微胖的男人,非常高大,板着脸不好说话的样子。江欢欢逃课见他,心里有些发怵。
张觉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入状态,捂着肚子满脸痛色。
皮肤白的好处这时候就显现出来,在阴沉天气的渲染下,这张脸看上去蒙上几分病色,要不是江欢欢知道他在装,估计都要被骗过去了。
门卫大叔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尽管张觉看起来都要不行了,大叔却还是坚持要证明。
江欢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扶着张觉的胳膊都不自觉的紧了紧,眼神更是飘忽不定的不敢看门卫的眼睛。
但好在张觉早有准备。
他拿出手机,翻出聊天记录给门卫,说他和班主任请过假了,也不知道这些聊天记录是怎么做的假,总之门卫给她们放行了。
出了校门,两个人还保持姿势装了好一会儿,直到转了个弯,看不到门卫室了,两个人才停下来,心有余悸的相视大笑。
江欢欢胆子小,尽管自己只是陪同,也紧张的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江欢欢第一次逃课,从这个她视作囚笼的知识窝里逃出来。
现在她彻底变成一个迟到、旷课又逃课的坏学生了,但她笑的就像是从此将变得自由,再也不会有烦恼了一样。
这样逃掉四节课走出校门,站在她几乎没有逗留过的街上,她的心里挤满着兴奋又迷茫的复杂情绪。就像在笼中关久的鸟突然被放回了自然,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
“这边走。”张觉转了个身,把江欢欢带得跄了一下。
江欢欢这才意识到她还挽着张觉的胳膊,连忙不知所措的抽回来。
张觉却没觉得尴尬,他低头看了下空空如也的臂弯,停下来问:“为什么要把胳膊拿回去?”
江欢欢反倒被问的愣住了。朋友也可以这样亲密的挽在一起吗?
见江欢欢不动,张觉自顾自的把江欢欢的手拿上来,“你的伞太小了,这样靠的近一点才不会被淋到。”
“哦哦。”江欢欢恍然明白过来,老实的把手搭在张觉的臂弯。差点就紧张的表露了自己的小心思。
雨幕模糊了街道与楼宇,两个人相挟而行,在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的江欢欢眼中,她们就像在走一条走不到尽头的路。
江欢欢遥遥望着前方隐约的建筑发起了呆,挽着张觉的手变得不再那么僵硬。
江欢欢想的太入神了,没注意到男生时时垂眸看过来的眼神。
那只抓着他手臂的手五指修长匀称,泛着健康的 粉色,中指的第一个关节处覆着一层明显的茧,由它写出来的字和它的主人一样清秀乖巧。
有一天这只手的无名指会戴上一枚闪闪发光的钻戒,女孩穿着圣洁的蓬大婚纱,身旁的男孩穿着得体的西装。在悠扬的乐调中,两个人亲密相依,走在红毯上,走过鲜花拱门,走向幸福的未来。
一声刺耳的汽笛紧急拉回两个人的思绪,接着就见两辆快速行驶的汽车来不及避让,在拐角处猛然相撞。
其中一辆黑色的紧急踩了刹车,直接被撞翻,另一辆车打滑撞到路灯,灯杆深深嵌进车身里。
工作日下午两三点的时间街上通常没有什么人,更何况是这样糟糕的天气里,两辆车的车主显然也抱着这样的想法,没想到飞来横祸。
在过分猛烈的撞击中,车里的人已经当场失去意识。
张觉先反应过来,当即拨打了救援电话。
直到救护车呼啸着赶来,现场围满了人,江欢欢才堪堪回过神来。
张觉感觉到靠着自己的女生浑身在不停颤抖。
张觉半抱着江欢欢带她走出去很远,走到新的街道,与刚刚车祸的痕迹完全脱离。
江欢欢忽然落下一行泪,接着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张觉垂首望着缩成一团的女孩,面露心疼,跟着蹲下身来,把伞罩在女孩头顶。
过了一会,张觉轻轻的把手放在江欢欢抖动的肩膀上,轻声说:“没事的,别害怕。”
江欢欢不断深呼吸,试图止住眼泪,但看到张觉的脸后她的泪意变得更加汹涌。
一个孑然一身的人不会经常悲哀自己的境地,他们已经习惯麻木了,尽管他们比大多数人过得都悲惨。
但当他们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无所有,那种积攒着压抑着的委屈就会猛然迸发出来,好像终于意识到他们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外婆离开的时候,她没想到新家那么可怕。以前听班上的同学说爸爸妈妈,她是那么的羡慕。但真的到爸妈身边的时候,她一点也不开心。
外婆死在了她的怀里,爸妈丝毫不向她过问这件事,仿佛她是个没有思想不会说话的人偶。他们是最冷漠的父母,最薄情的子女。
妈妈不爱说话,不关心她,也不关心爸爸,仿佛谁也不关心。爸爸很爱对她颐指气使,从来不在意她的感受,把她当成使用顺手的工具。
她常常想,她的用处到底是什么?她被人需要着吗?如果她的作用只剩下学习,那当她成绩下降的时候是不是就没人在乎了。
事实验证了她的想法,成绩下降的时候,爸爸说她一无是处。
离开了熟悉的家乡,离开了外婆,离开了朋友们,生活境况一落千丈,她变成了一座无名孤岛。
但是突然有一天,一个并不特别的早晨,突然出现一个人对着她笑。
好像有什么东西就此发生了改变。
这个人的到来改变了她的生活,把她从自我怀疑的漩涡里拉出来,让她生出面对冷漠生活的勇气,她觉得这样有所期盼的生活幸福死了。
直到今天,直到刚才,车祸带她回到几年前外婆死的时候,她好像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外婆的死她有多么难过,在新的家里过得有多么抑郁。
“张觉,我是一个没用的人吗?”江欢欢抬起头,用袖子擦眼泪,带着哭腔的声音拖得长长的。
张觉无奈苦笑,用他最认真的语气回答说:“当然不是,你是一个聪明温暖的人,值得一切美好。”
江欢欢又落泪了,“可是我过得不好。”
“会好的,以后会好的,你这么聪明?嗯?”张觉轻轻说着,向江欢欢张开一只手臂。
江欢欢犹豫几秒,后全身心的扑到张觉怀里。
眼泪神奇的止住了。
江欢欢把额头靠在张觉的肩膀上,瓮声瓮气的问:“我总是哭,是不是很讨厌?”
张觉闷闷的笑声从头顶传来,张觉说:“哭有什么讨厌的。谁都有负面情绪,至少你发泄的时候没有伤害别人,这说明你是个多温柔的人呢。”
江欢欢被夸得不好意思,刚刚还满脸泪水的脸上泛出笑容来。
在张觉温缓声调的灌溉下,心里生根发芽的种子开始悄然生长,并最终长成了枝繁叶茂的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