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风靠在床背上，俊容仍是透着些许苍白，凤九捧着一个小碗坐在床沿，拿着一个小匙舀起一勺鱼羹，轻轻吹至温热，自己先小小尝了一下，才送至叠风唇边。
叠风浅笑着，就着凤九的手喝下了鱼羹。
“青丘的水产不似西海多，也没有西海那么新鲜，这鱼羹是今儿早上才得的，你吃着习惯吗？”叠风重伤初愈，胃口也没有太好，勉勉强强吃了小半碗鱼羹便再也吃不下了。
凤九也不勉强他，拿出帕子帮他掩了掩嘴角一点汤渍。
叠风淡笑，“我是在昆仑虚长大的，什么都吃得，也不挑。凤儿，不必特意为我想着做些海鲜。”
“刚吃好就莫要躺着了。”凤九见他精神不错，心下也高兴，放下碗来，“你睡了这些日子，想来身上也腻歪。等一下我帮你把头发洗一洗，好不好？”
“嗯。”叠风淡笑。
叠风半靠在贵妃椅上，凤九站在他身后，拿着温热的清水一下一下地将他散开的头发打湿，“水温合适吗？”
“很好。”叠风浅笑，凤九是唯一一个这样关心他、待他嘘寒问暖、呵护备至的女人。从来没有谁，能够像凤九那样，无论他小伤重病，都细心地为他调理呵护。这几日他虽在昏睡中，却也感受到凤九的气息鲜少不在他周围，且凤九指尖的温度他一直记得，他虽说眼睛睁不开，神识却不曾昏睡。他清楚地察觉到，凤九这几日一直陪在他身边，帮他按摩手脚，这样一份温情与细致，叠风却是头一回在凤九身上察觉到。
从他有意识起，他便是那尊崇的西海二皇子，是昆仑虚大弟子。他要守护西海，要守护昆仑虚，要照顾病重的大哥，要看护众师弟。
这十万年来，无数次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拖着一身伤痛爬回去，总有人问他，还能不能，撑下去？
只有凤九问过他，疼，不，疼？
“这几日你先不要下床了。”凤九为叠风擦干净了头发，重新束好了发髻，自己走到床脚，将叠风的双腿放到自己腿上，轻轻地为他捏拿着腿肚子。
“刚刚睡醒，这几日吃点软软的易消化，可是不抵饱，这样子人也不容易恢复体力。”凤九看着叠风清淡的容颜，“等过几日，可以吃些鱼肉之类的荤菜了，我再扶你到狐狸洞周遭去走走，好不好？”
凤九习惯以商量的语气向叠风述说她的安排，她知道叠风不会拒绝他，也知道即便叠风有旁的打算，她也会尽力往后拖，但她仍是希望，叠风能够在知情的情况下，做出他自己的决定。
正如，四叔会在她昏迷后要折颜给她灌忘情水修改她的记忆，但叠风会在明知她恢复记忆后很可能会丢下他一个人的情况下仍然坚持恢复她的记忆，只因没有记忆的人生是残缺的，无论圆满与否，这都应该是以凤九的自由意志为前提做出的选择。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我都听你的。”叠风浅笑，不自觉地靠在凤九肩上摩挲。
凤九浅笑，低头帮叠风按摩着双腿。
“凤九女君，”房门外有一道男声响起，却是毕方，“西海水晶宫派信使来访，道是西海大皇子叠雍要来青丘拜访叠风上仙。”
叠风虽说已然昭告四海八荒入婿青丘，只他与凤九终究不曾行礼成婚，故而毕方斟酌着，喊叠风一声，上仙。
凤九听说，却也不曾思虑，只转头去看叠风，“你想见他吗？”
“他只是呈上拜帖来么？”叠风轻轻拉住凤九的手，扬声道。
“叠雍是带着一路仙使来的，现已到了东荒之畔，只是为青丘的结界挡住了。”毕方回道。
“既是如此，就请他进来吧。”叠风沉思片刻，吩咐道。
叠风说请他进来，却是不曾让叠雍进了狐狸洞。
叠风不愿逆了凤九的意，但他心下却想着，叠雍身子一向不好，带着仙使一路从西海到青丘来，舟车劳顿，再让青丘的结界给挡了回去，等他回到西海，只怕要比自己为青丘黑曜石所伤更为严重。
既然叠雍人都到了，见一见他又何妨？虽说这样可能会令凤九有些不快，但来日方长，他与西海的瓜葛，早晚得断得一干二净，否则，于凤九，于白家，于青丘，于他，都没有半分好处。
“来。”凤九麻利地为叠风更衣，扶他起身，“待会儿你尽量不要起身了。万一到时候一个重心不稳摔了，想来你也不愿叫西海的人瞧见。”
“好。”叠风扶着凤九的手，任她搀着往狐狸洞外走去。
叠风素来谨慎，且不说白真的坐骑毕方、座下仙童云生并狐狸洞管家迷谷俱都在场，即便是只余下他与凤九二人，他也绝对不会忘却，凤九才是青丘的君主，他只是青丘女君的王夫。
故而凤九扶着他要坐在主位上，他却也推让，向凤九道：“青丘自有青丘的礼仪规矩，纵使是夜华君或是我师父到了青丘来，也断断没有越过青丘白家人坐在主位的道理。凤九，你扶我坐在你的下首吧。”
凤九爱怜地抚着叠风的后脑勺，“你明知我并不曾真正在意过这些细枝末节。莫要说只是一个位子，哪怕是我跪在你跟前，我依然是青丘女君。”
“我知道。”叠风扶着凤九的手缓缓落座，“但凤九，你顾全我的面子，是你对我的好；我若是对这一份关怀与体贴安之若素，便是我的不对了。凤儿，你既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那我自然也不在意是否坐在你下首。”
叠雍被迷谷引着走进凉亭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一抹水红色衣衫。
凤九端坐主座，颇有一荒之君的姿态。叠雍依礼向凤九参拜，“凤九女君。”
凤九含笑免礼，向叠风道：“我也不碍着你们兄弟二人叙旧了。”
说着，就要起身。
“君上！”叠风急急出声，眼中却是一片清平，“君上不必如此。叠风与母家兄长之间的谈话，没有只言片语，是君上听不得的。”
言毕，叠风眼中竟是流露出一丝渴求，仿佛在说，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凤九见此情形，不觉愕然。忆及西海水君夫妇在狐狸洞时的举止与身处西海时的情形，凤九浅笑着坐回座上，向叠雍道：“在青丘，还不曾有那些话，是我听不得的。”
“凤九女君，四叔有请。”凤九款款落座，那叠雍作揖正要禀话，却是见得云生上前来请，凤九不禁好生奇怪，怎的四叔这会子却是突然回狐狸洞来了？
凤九半撑着身子向狐狸洞望去，却是见得白真款款立在洞口前，神情清冷，时不时探头望向她。
凤九转头望了望叠风，只见得他扯出一个宽心的笑容来，示意她大可回狐狸洞去。
凤九斟酌再三，倒是起身回狐狸洞了。
眼下这凉亭内只余下叠风与叠雍兄弟二人。
叠风正襟危坐，缓缓饮着手里凤九亲手为他调制的药茶，却也不与叠雍说话。
细细算来，那西海水晶宫里头，与叠风情分最不淡漠的，反倒是这个缠绵病榻的叠雍。
叠风心下知晓，叠雍并不曾做错什么。奈何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
“叠风……”叠风长长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叠雍这一声呼唤里，掺杂了太多的情绪，不舍，愧疚，愤怒，悲恸，唯独缺了，心疼。
叠风知道，他以前之所以从不在意旁人是否在乎他，是因为他从来不曾遇到过，一个在乎他的人。
在这世上，除却凤九，再也不会有人，能够真心地问他，疼不疼？
“我今日来，是想问你，要不要回西海？”叠雍凑上前去，“弟弟，我听说你与凤九女君尚未正式行礼。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可以，你回来吧……”
“回来？”叠风轻笑，轻轻转着那只剩了一口的茶杯，“大皇子这是犯的什么傻？”
“哪怕你与西海再是怎样赌咒发誓般的恩断义绝，可你终归出身西海水晶宫！”叠雍见他这般漫不经心的模样儿，不觉有些气恼，“如今四海八荒，孰人不知，堂堂西海二皇子，昆仑虚的大弟子，竟是要为了区区一个青丘白凤九，丢弃那西海天族的身份，甘愿寄人篱下？你这样做，叫我西海一族的脸面往哪搁？”
“啪！”
一声脆响在凉亭内响起，一头小麋鹿本是躲在凉亭底下乘凉，教这响动惊得一个劲儿蹦起。
“西海水晶宫专是出笑话的，也不差这一出只有一幕的戏码。”叠雍方才说到激动处，将手中的茶杯直直往叠风身上扔去，叠风不躲不避，那尚有余热的茶水直直洒到了他手上，白皙的皮肤顿时红了一大片。
他也不管不顾，只是淡笑着望向叠雍，“我已非西海族人，只因着骨血至亲割舍不断，才不得不予你几分颜面。倘若大皇子今日到来，是为了让叠风回归西海，那么大皇子可真真是白跑了一趟。叠风已昭告过四海八荒，脱离西海天族，入婿青丘，此生此世再无反悔的可能。”
叠风顿了顿，仿佛想尝试着起身，却仍是端坐座上，“倘若大皇子是为了那些不利于西海的言论而找上门来，要寻叠风的晦气。那叠风大可与大皇子说个清楚明白。”
他缓缓抬眸，望向叠雍圆润的脸庞，“第一，我已非西海族人。那些风言风语，归根究底，不外乎是一些闲人茶余饭后议论是非，嘲笑堂堂上仙，竟是要纡尊降贵到青丘做入赘夫婿去。时间长了，谁还记得，这一位上仙，是现任西海水君的二儿子？”
“第二，早在我入婿青丘之前，我便放弃了西海水晶宫。”叠风的神情淡漠疏离，仿佛那曾经的锥心之痛，不过是今晨那鸟儿啄落了石灰，“此番入婿青丘，我是在昆仑虚墨渊上神的引荐下，按着仪制进行的。我与凤九女君的结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既从来与你西海水晶宫无关，如今又何谈回去一说？”
“我还愿唤你一声‘大哥’，也知道那水晶宫你如今作不得主。”叠风掏出手帕轻轻擦拭着水渍，“来日若有缘再会，你我仍是兄弟。只你仍是尊崇无匹的西海大皇子，我却已是青丘东荒女君的王夫。这是一件谁也改变不得的事实，更是一件我不想改变的事实。”
“不过是区区一个水晶宫，你这样损人不利己的报复，倒也未免太狠了一些。”叠雍拍案而起，冷笑不止，“告辞，叠风，王夫。”
叠雍一行人策马绝尘离去，叠风唇畔噙着一丝冷笑，眼中一点心伤之泪，竟是在风中尽数凝成了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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