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灵三日毕,程止也不再一味沉溺于悲痛之中,滑县满目疮痍,正是百废待兴之时。因为桑氏腿上有伤,除了与县城众大族夫人周旋讨粮,少商也被程止安排了不少活计。
滑县是人口过万的大县,但是只有一名县令,一名县丞以及两名县尉。当然光靠这几人,自是无法管控整个县城,所以官员手底下还有不少僚属,不过都是自己配备的。
已经故去的老程县令养着四五个幕僚,另从家族带出来不少家将兵丁。
程止则是养了两三个门客,还有程始源源不断送来身经百战的部曲护卫,两名地头蛇县尉也各有一班小兄弟跟随。
在外面见识多了,少商才发现自家阿姊的与众不同来。
除了在内宅贴身伺候的婢女仆妇,阿姊麾下还有家将部曲,门客幕僚,乃至百工杂匠,甚至是三教九流的奇人异士,应有尽有。
厚厚的花名簿子压得她手心发疼,便是这般,赵媪还是一脸差事没办好的惭愧之色,口中更是不住地请罪:“出门前原没想到会碰上这种事情,留了一半看家,如今这点人手,施展不开,真是委屈小女公子了。”
这就是少商觉得奇怪的第二点了。
她的傅母是萧夫人指派的,偶尔她做错了事情,傅母会委婉地指出她的错处,并不会一味地顺从于她。
而赵媪侍奉阿姊,就像侍奉龛里的神像,毕恭毕敬,诚惶诚恐,不敢有丝毫违逆,仿佛阿姊只要皱一下眉头,上天就会降下神罚。
赵媪见少商有些出神,放慢语速,点了几个人后,发现少商还是两眼放空,忙问道:“小女公子可是累了,不若先用膳?”
少商这才回过神来,摆手道:“我不累,也不饿,先把这些事料理完。”
终于在午膳前,少商将所有人认了一遍,又在一名姓余的管妇的手里接过了账册与如英的私印。
半个手掌大小的黄金小坠,铸成一头小兕的模样,小兕半昂头,甩着尾巴,活灵活现,甚是可爱,少商拿在手里不住地把玩。
余管妇道:“女公子说了,账上的钱财您凭此印,尽可取用。若是不够,家里在兖州也有田产庄园,还有商队,缺什么只管叫他们现送来。”
就这样,少商开始点兵点将,很快就在西城角落建起了医庐,收容那些无家可归的民众,为他们治病疗伤,一天两顿粥饭,供给薪柴,让他们不至于病死饿死和冻死。
崔家的商队来来往往,送来了粮食和药材,少商在赵媪、余管妇以及商队管事的的帮衬下,将所有事情料理得井井有条,程止派来的门客都没有插上手。
不过三两天的工夫,县里就传出了程家四娘子乐善好施,矜贫恤独的好名声。
只可惜身病易治,心病难医,少商看着这一群心如槁木的人,骂道:“哭,哭有什么用,有这力气赶紧咬住医士手里的木头,挺住正骨啊!”
“别叫了,不就是被欺负了吗!啊,欺负了好几次,一次和好几次有甚区别。你未婚夫婿在外头等两天了,等你好了回去成亲呢。你若是不好,回头我给他做媒另找新妇了啊!”
起初她还有些不知所措,但现在已经能够冷漠地应对如流,恰如阿姊当日所言,她既扑腾着要出来,也该趁早习惯这无情的世道。
就当少商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心硬,去面对这世间所有的不幸时,在第十五日,天降大雨,她伏在内堂一张安静的病榻旁,双手紧握着一只冰凉的小手,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病榻上的女孩还不到十三岁,生得眉清目秀,颊上有个大大的酒窝。她原来阖家美满,可惜她家建在村口,遇上纵马而来的贼匪逃都逃不及。
她眼睁睁看着全家人被屠戮殆尽,惨遭轮暴后又被捅了一刀在腹部,好心的邻人将奄奄一息的女孩从烧毁房屋下捡出来,照看数日后始终不见好,才送来县城医庐。
小女孩的求生意志十分强烈,咬牙忍过一次次换药缝合的剧烈疼痛,哪怕昏迷中也喃喃着要活下来报仇,清醒时还会跟人说幼时父母兄长如何疼爱她。
少商尽心竭力地照看她,亲手为她裹伤喂药更换衣裳,不住地在耳边鼓励她,拜求漫天神佛不要让这孩子死去。
看着女孩的尸首被人抬走,半个多月的辛劳和愤懑一起袭来,少商伏在赵媪怀中哭得气噎声哽,浑身颤抖。
赵媪衣裳湿了一大片,曾几何时,也有一个小女娘因为失去至亲至爱之人,趴在她怀里失声痛哭,嚎啕不止,直到呕出一口心头血方才止休。
少商哭得脑袋都发痛了,护卫从外面匆匆进来,禀报道:“小女公子,外面有位姓楼的公子,说要见您。”
少商忽地一下站起身,拿袖子用力抹干泪水,顶着一副杀人般的神情冲了出去。
赵媪看着空了的怀抱,心想叫小女公子发发脾气也好,省得闷在心里,闷出一身病来。
如英病势缠绵反复,醒醒睡睡,两名医官并薛府医,守了一月有余,头发掉了大半,才熬到如英转危为安。
为了慰劳医士,桑氏给每人都送了十锭黄金。
婢女在如英身后塞了好几个隐囊,叫她能够半坐起来与桑氏说话:“叔母的腿伤可好些了么?”
桑氏眼眶一热,道:“好孩子,我的腿伤不要紧,你病了这些时日,可把我们吓坏了。”
前几日夜里,本来已见大好的如英竟突发高热,引发心疾,两名御医都委婉提醒他们准备后事了。
还是薛府医稳得住,针灸推拿,药浴熏蒸,十八般手段尽皆用上,程止又从邻县那儿请来一位久负盛名法力高强的巫医,在院子里举着火把又唱又跳。
双管齐下,不眠不休忙活了两三天,才把人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桑氏本来还想与如英说一说少商的事情,看着她伏在枕上,脸色苍白地像是窗外新开的玉兰花,硬生生地止住了,扶着如英躺下,又给她掖好被子,嘱咐她好好休息。
如英当做没看见桑氏一脸欲言又止,乖巧地闭上双眼,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色四合,她手刚探出来,守在榻边的婢女就挂起半张帘帐,点燃烛灯,端来早已备好的热水和膳食。
如英一边用膳,一边听赵媪与余管妇的回报,时不时地点头:“不错,少商大有长进,你们这些天也跟着辛苦了!”
她指着几个婢女道:“不光你们,我病了这些时日,里里外外跟着悬心,按着册子来,都派上等赏。”
一箱又一箱的钱财如流水般地洒出去,很快就安定了浮动的人心,尤其是领头的几个家将,隔天就过来磕头谢恩了。
如英强打着精神与他们说了半刻钟的话,才叫他们退下。
来归还私印的少商大为不解,问道:“阿姊既然不舒坦,歇着便好了,何必劳神?”
如英靠着隐囊,起身半坐,接过赵媪手中的汤药,忍着恶心,一饮而尽,漱口后才恹恹地解释道:“御下之道,首在恩礼,他们为我出生入死,我也不能寒了他们的心!”
少商有心将楼垚的事情说给阿姊听,但想着赵媪不会不回禀,她忍不住偷偷去看如英的脸色,自然是看不出来任何端倪的。
她也不好意思去问,只能默默低头把玩腰间的玉饰。
如英见少商这样,心中虽然有千言万语,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是崔氏女,可偏偏与程家又有撕扯不开的血脉之亲,插手不是,不插手也不是,实在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