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氏晕厥未醒，程家所有的事情一力压在少商肩头，她学着如英清点府中伤亡情形，慰问伤者，嘉奖有功之人，定下抚恤名单，又将仆妇分作两拨，一拨埋锅造饭，一拨煮沸水清理伤处并烧草木灰来止血。
李五郎行事周全，随行带来了乡里最好的医者，在医士的指挥下，一众婢女在阿鸢的带领下学着处置伤患，只是程家婢女中有几个年纪小的，看见血肉模糊的伤处直接被吓哭了，根本不敢上前。
如英看见了当没看见，她只管自己带来的人，吩咐薛府医不必顾惜药材，全力救治为上。
少商咬咬牙，叫武婢给自己系上襻膊，身先士卒，婢女们见状也不好意思再忸怩了。
这般忙碌了半天，直到屋外李太公喊“凌大人来了，请两位女公子一见”，两人才从屋内出来。
清冷的日光下，凌不疑肤白如雪，身形高大颀长如冬柏，拢着一件黑色皮毛大氅，与环绕身边的六名佩剑侍卫静静地站在屋前空地上，仿佛林间白雪般有一种亘古深远的美丽。
疗伤屋里的女孩们都忍不住停下手里的活过来爬窗偷看，如英都能清楚听见背后的私语，小婢女们声音叽叽喳喳的，连掩饰都不会——“生得可真俊俏啊”“这是哪位将军啊”“像是画里的神仙郎君一样······”
少商脸上浮现一阵尴尬之色，特别是瞧见自己裙袍溅血，更觉失礼，不由自主地往如英身后缩了缩。
不料如英抓住她的手臂，带她上前，抬臂作揖道：“多谢凌大人援手之恩。”
少商也跟着道谢：“若非凌大人仗义相救，我等还不知会落到如何地步。大恩不言谢，以后凌大人有何吩咐······”
还未说完，如英语气凉凉地打断了她的话：“少商，凌大人可不是挟恩图报的浅薄无德之辈，更不是那等上屋抽梯两面三刀的反复小人，这般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你说报答两个字，未免看轻了人家！”
少商被这通含讽带讥的话噎了一下，下意识地去看凌不疑的脸色，谁知这位青年将军不以为忤，反而轻轻笑了笑：“崔娘子知我。”
如英也微微一笑：“凌大人言重了，你我不过数面之缘，点头之交，谈何知不知！”
周边温度一下降至冰点，少商像只警觉的小动物抖动了一下皮毛，出于求生的本能，她主动岔开了话题。
“小女力量微薄，别的无可效力，但我观大人麾下也有伤者。未免误了大人行军，不妨将伤患将士留下。适才我刚备下两间最大的空屋，里面已置下了炭盆热水伤药和人手，可供受伤将士之用。”
说着她就往左侧身后的两间屋子抬臂一指。
李太公也连连点头，道：“女公子这提议甚好，凌大人您看······”
凌不疑还未开口，他身旁的一名方下巴的少年护卫插嘴道：“少主公，伤势不能再耽搁了，不如先进屋疗伤！”
他话音未落，另一名年纪略长的侍卫也道：“少主公，梁邱飞虽出言鲁莽，但话也没错，伤势不能再拖了。”
少商这才发现这名年长的侍卫左臂上插着一支箭，大约是箭头入骨，一时拔不出来，她连忙热切道：“这位侍卫的伤势不轻呀，赶紧进屋疗伤罢！”
那年长侍卫本是一脸忧心，闻言后惊愕地看向少商。他还算稳得住的，那叫梁邱飞的少年瞬时就急了：“你，你们······”
如英细细打量了凌不疑一番，瞥见对方左肩上一个不甚明显的圆点凸起，蹙起眉头，侧身让出半步，抬手延请道：“凌大人屋中稍候，疾医片刻就来。”
少商一脸懵然，不知所以，凌不疑已经迈步朝屋内走去。
空屋被烤得温暖干燥，众人纷纷脱下外罩的皮裘袄子，梁邱起领数名士卒进屋巡查一番，并摆放了五把马扎。
凌不疑高坐上首，李家父子坐左边两把，右边的位置自然是如英与少商的。
凌不疑一言不发，任由医士和侍卫替他卸下大氅和肩甲，再是胸甲和外袍，其后便是中衣和内衣，露出白皙的肩膀和肌理分明的上半身。
揭开裹伤的布带，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一枚生有铁锈的粗大箭头狰狞的露在后肩胛骨左侧两寸处，箭伤周围凝结成一圈黑红色，显见已有一阵子了。
李家父子离开座位，凑到近前去瞧凌不疑的伤势，李五郎惊呼道：“唉哟，凌大人这伤多久了？怎么不立即医治呢！这伤越拖越重啊！”
梁邱飞听了既得意又愤然道：“为着剿匪，我们已经两天两夜没有休整了，哪有功夫治伤？本来今日可得片刻空暇，谁知半道上遇上了你，哭哭啼啼地央求我们少主公去救汝父，这不又打到现在吗？”
李太公听了神色很是激动，抱拳高声道：“凌大人高义！老朽这里谢过了！以后大人但凡有差遣，吾乡无有不从。”
少商觉得自己脸皮有些挂不住，李太公是家主，是族老，还是乡里最具名望的三老，一番表白掷地有声，她瞥了一眼丝毫不动容的阿姊，心里好生犯难。
凌不疑微笑道：“老丈莫要如此。若说高义，老丈才是义高宏宇，为着一句嘱托，硬是陪着程氏妇孺至如此险情！”
少商忙不迭地对李太公道谢，如英也终于开口了：“叔父说过，太公是自家人，两家感情亲厚，天长日久，往来不断，自有相报之时，倒也不必常将报答二字挂在嘴边！”
“再者，漂亮话谁都会说，要紧的是能做到。便是做不到其实也没什么——”凉薄的讥讽之意从女孩眼中喷涌而出，“只要最后别恩将仇报，反戈一击，那就是苍天开眼了！”
凌不疑瞥了如英一眼，如英也对视回去，一个面相生得微冷，眸光却热似熔浆，一个长得和气，眼里却像淬了寒冰，冰火相撞，气氛一下就变得古怪起来。
李太公人老多智，虽不知前事如何，但见此时情形不对，便岔开道：“女公子说得好！两家亲厚，说什么恩情不恩情的······”
就在此时，李五郎带来的医士赶了过来，李家父子退后数步，让其上前处理伤口。
谁知这医士忙得满头是汗，依旧无法拔出那支断箭。
原来凌不疑中箭时情势紧急，为了不动摇军心，便自行折断箭尾，只留下约有一掌长度的箭杆，并以战甲和大氅遮掩，打算之后再拔箭疗伤。
却不知那枚穿肩而出的箭头指露出肌肤不足半寸，连箭杆都陷在肉中，拔时无处使力，再加上中箭时间不短，箭杆和血肉有了一定的黏连，医士本想用钳子将断箭拔出来，只是乡野之中用的小铁钳咬不住精铁所铸的箭头，直接折断了。
此时只有两个办法：要么快马加鞭赶回军营，取一把专钳箭头的长柄铁钳；要么，以伤上加伤为代价，用另一支箭杆将那支断箭顶出来。但前者太耗时了，后者，凌不疑要吃两遍苦头。
凌不疑当机立断选择了第二种：“阿飞，取支箭给你兄长。”
梁邱飞从背后抽出一支羽箭，颤颤着交给梁邱起：“少主公，您忍着点痛啊！”
凌不疑没有理他，只定定地看向一侧。
穿着雪白锦衣的少女正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有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与哀愁，她好似很是畏寒，伸出双手在火盆上烘烤着。
她的手骨肉匀亭，却不是养尊处优带来的腴美，她的虎口和指腹上生着一层薄薄的茧子，可见本人并不像看起来那般弱不禁风。
凌不疑想着初次见面时她不过十岁左右，穿着一袭明媚的红衣，乌黑亮丽的头发被梳成小辫，辫梢坠着火彩十足的红宝石，骑在马上，挽起短弓，一箭射入恶狼的喉咙。
她得意地与同游的伙伴炫耀，又吩咐侍卫抬着猎物，去长辈面前讨彩头。
那时的她身上涌动着一股子炽热蓬勃的生机，热烫烫的像一团火，光是远远看着就叫人暖了起来。
她是那么高兴，而周围人因她高兴也各自高兴起来，那场景叫人看了分外羡慕。
他看女孩的时间有些长了，屋内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如英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去取我的弓来。”
婢女虽不解其意，但还是很迅速地取来一张黄竹软弓。
婢女捧着弓奉给如英，如英不接，只是试了试弓弦，也不在意众人的眼光，与那医士道：“这弦是用柘蚕丝所制，韧性十足，割下来绑在箭头上······”
喉间的痒意压制不住了，她轻轻咳了两声，取下腰间的匕首，在弓身两端一划，弓弦轻飘飘地落在掌心上。
那医士一拍额头，惊喜道：“女公子当真好巧思！”转头又征询伤者的意见，“凌大人，您看······”
凌不疑往那张残弓看了一眼，随即道：“来吧。”
医士刚想去接弓弦，谁知后腰被重重戳了一下，他脚步停滞了一下，回头看了看这名高高在上的伤患，又顺着伤患的视线看向那位遗世而独立的美丽少女。
终于领会到意思的医士苦恼道：“在下不过是一介乡野游医，能力有限，怕是，怕是······”
凌不疑适时接口道：“偏劳崔娘子了。”
如英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挪动了脚步。
她站到凌不疑身后，弯身贴近伤处，将弓弦缠在小指上，绕出一个小圈，勾进那枚生锈的箭镞下。
她手指灵活得很，众人都看不清她是如何动作的，只见那小圈已经牢牢的勾在了箭镞上。
温热的呼吸打在后颈上，凌不疑觉得有些痒，实在没忍住，便回头问道：“崔娘子手法娴熟，是之前也为人这般疗过伤么？”
两人凑得近，呼吸相闻，凌不疑甚至能看到如英脸上的细小绒毛，也能闻到她身上清冷中透着微微苦意的熏香味道。
如英语气生冷：“你是怕我手下没个轻重，一不小心弄死你吗？”
凌不疑又递上一块雪白的锦帕。
如英看了一眼，没接，“凌大人好意，心领了，只是我不用旁人用过的东西！”
凌不疑只好将锦帕收回，默默转过身去，嘴唇微动，李太公看得出他似乎很想说些什么，但又强自忍住了。
如英左手撑在凌不疑的肩膀上，她的手有些凉，他身上却甚是滚烫，触到低温，皮肉不自觉地收缩了一下，就算知道这是他下意识的举动，却还是不耐烦地低斥了一句：“要不了你的命，乱动什么！”
凌不疑双手握拳，搭在膝盖上，脖颈微微低垂，姿态顺服。
李五郎似是觉察到什么，他扭头去看李太公，用眼神问道：阿父，你觉不觉得这凌将军······好像······
李太公瞪了儿子一眼：还不闭嘴！
老人家虽然年纪大了，但眼睛还没花，而且人家都表现的这么明显了，就算是个瞎子，光听那几句黏黏糊糊的话，就知道这位将军对人家小娘子有意思。
但这小娘子，似乎，似乎，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啊！
如英没注意到李家父子的眉眼官司，她定了定神，右手腕微微一动，弓弦在手掌上绕了两三圈，再用大拇指反向勾住，其余四指顺势搭上，屏气用力往外一拉，被染成红黑色的断箭再度破出皮肉，掉在了地上。
宽阔的脊背因为疼痛迅速收缩，凝结的创处再度破裂，一条细细的血流顺着白皙修长的脊背缓缓流下。
如英微微喘了两口气，将手上的弓弦取下来掷在地上。
凌不疑听到箭头落地的声音才敢回头，视线落在那被弓弦勒出深深红痕的手上，语气甚是温柔怜惜：“手勒痛了吗？”
如英活动了一下手指，没理他，只问那名医士：“断箭都拔出来了，这点子外伤你总会治了吧！”
医士讪笑两声，快速上前，替凌不疑整治外伤。他先用烈酒清洗伤处，再用小刀割除腐肉，一缕缕小片的黑红色肿烂腐坏的死肉被割下来放在盘中，少商和李氏父子看得头皮发麻。
而那袒肩的男子静静的将双手置于膝上，神色淡然，除了苍白的脸色和微微抿着的唇，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如英用热帕子将手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弓弦深深勒进皮肉里，虽然没有破皮，但是掌心已微肿起来。
她将手掩在袖子里，看向窗外，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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