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阶山上,寒风凛冽。碎雪纷扬而下,洒满屋檐瓦片,山上立了间古寺,寺门前的青阶上也落了些素白。
这是天下最高的山,山势陡峭,沿途草木葱笼,却不曾有什么人烟。鲜少有人知晓山上有座庙宇。
经年的风雪将这间寺庙摧残的破败不堪,推开破旧的木门,直行至殿中,但见得两侧菩萨低眉,四周金刚怒目,上座佛祖慈悲,形与象交织叫人瞧不清佛的真正模样。
斑驳的佛身褪去光鲜,诚如庙中香火伶仃,衬的供桌上香炉里参差不齐的三根线香格外孤单。
沈恬抬眉轻轻扫过,接着拱起双手跪在蒲团上再三叩首,他拜的不是上座自身难保的佛祖,而是挂在佛像正中胸口上的一副画卷。
卷中人眼若萤火,墨发似绸,青衣比扬州吴侬软语的小调都要柔和,细长的指间握一枝柳条,是比观音都要温和宁静的相貌。
黑衣一拂,沈恬手中忽的出现了三根点燃的香,他将香插在香炉里,静心看白渺渺的烟徐徐上升。
那道白缎般的烟气缓缓升腾,许久不曾消散。反倒是逐渐凝聚在一起,半晌竟成了个人身,模样同佛像上挂的画中人一般无二,甚至有着画卷都描摹不出的风雅。
倏忽狂风卷过,把雕花窗柩吹的哐啷作响,白烟散去,供桌前却多了一个身影。
青衣,黑眸,襟上绣连理枝纹样,衣袖间若有若无的檀香使人心神宁和。
再看画卷上,那道青衣身影却不见了踪迹。
乍见得画中人从画里走出来,沈恬却不曾惊慌,反倒是躬身一拜:“大人。”
那人粲然一笑,像是一滴水滴入了明镜般的湖里,涟漪轻漾,叫人神思不属。
“沈恬,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跟了我那么久,如今有件顺应天意的事要你来办。此事若成,届时位列仙班,寿与天齐,都是抬抬手的事。”
语调如斯平缓,沈恬轻易就能听见其中夹杂的和善,明明是这样功利十足的话偏生叫他脱口而出总带着一股子慈悲。
他不是画妖,也非画仙。
他是天庭有名有姓的谭禄仙人,却一向不塑神像,不建庙宇,不坐神龛。
为仙是表里如一的温雅和善,下凡却偏生多了些违心的刻薄刁难。
他时常隐匿画卷之中,若遇上有缘人便言说自己是修行千年的画中仙,而后又设下重重考验,若有缘人过了考验,他便渡人成仙,若过不了,也不过全当是场镜花水月的梦。
古有江郎才尽之言口口相传,更有光怪陆离之事频频出现。多半都是有缘却又缺了几分运气的人。
何为凡人?便是肉眼凡胎,更是凡心驳杂,满腹恩仇怨憎,世俗因果如蛛网缠绕着他们,偶有那么一两个好运的,清明的,有机会跳脱出苦海凡尘,却也要看自己能否坚持清明本心。
铜臭,官爵,美色。有多少人能逃的过……
连人都过不了这一关,遑论妖。
古今瞧来,妖怪撞大运被神仙指点迷津,渡化成仙的故事不是没有,却也少的可怜。
仙讲究勘破,人正是堪不破,妖更是连看都还没看明白。佛曰众生平等,可妖比起人来,自打投胎起就矮了一截。
沈恬是好运的妖怪,遇着了谭禄,仙看妖,是比人看妖还要来的厌恶。他能发这样的善心,收留沈恬在这间庙宇修行,已然是顶天的慈悲心肠了。
仙人座下百年修行,不知不觉间已经春秋几度。谭禄性子恬淡,是好事也是坏事。百年间逢面之数寥寥可数,想来仙人约莫都是如此神龙见首不见尾罢。
他说的话是圣人言,他的意思便是天意。既然仙人发话了,沈恬又如何敢不从?若不从岂非有违天意。
“大人言重了,若有沈恬能做的,大人只管吩咐便是。仙班沈恬是万万不敢觊觎的。若非修炼成仙,我这千百年的道行也不过是个笑话。”
他颔首,话里尽是对谭禄许下利益的婉拒。
身前的仙人弯眉笑盈盈的看他。
谭禄最看好沈恬的就是这不争不抢的一点。
他比许多人都清楚自己要的,和自己应得的。这样的心性,若不能成仙,只怕是白来世上走一遭了。
位列仙班是多少修道之人的毕生夙求,哪怕给皇帝之位都换不来。自己所言非虚,若说给定然就是真的给,沈恬却婉拒的这样干脆。
百年间他还是小觑了他。
一百年。说长不长,说短又能短到哪里去?
起初他将将下凡,遇到的凡人里,十之八九都会纠缠他乞求成仙之法,无论布衣还是绫罗都被压在双膝之下,草芥王侯苦苦哀求,泪眼模糊,只为虚无缥缈的仙道。
见的多了,他就不爱再与凡间生灵上演这一出出纠缠不清戏码。
却,不代表他没注意过他。
沈恬看不到的地方,在暗中,他看他守着蒲团打坐修炼,一月,一年,不觉之间也看了百年之久。
而今天帝授予了他旨意,他登时就想到了沈恬。
这样清明的心,通透的眼,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也再不会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谭禄将手搭在沈恬的肩上,百年来第一次的触碰却叫人心底生不起一点涟漪。
“天地有因果,万物有天命。人间干戈四起,杀伐不休。然不破不立,这场杀戮的起始在陈国,盛世的开始亦是陈国的终结。”
什么叫做盛世的开始亦是陈国的终结?这话反过来瞧才能明了。
只有陈国终结,才是盛世的开始。
今时,陈国兵强马壮,是天下都心照不宣的列国第一。
陈国君战场上骁勇善战,军帐里用兵如神,王都中恩威并施,御下有方。他有吞并各国的野心,数年前弱小的岐国就被其吞并,自此消失在列国版图之中,天下再无岐国。
另乾、虞、晋三国。莫不是国君昏庸,便是妄自尊大,自以为国力强盛陈国不敢来犯,便安逸过活。更有被内乱搅扰,自顾不暇,常言道攘外必先安内,连内乱都尚未平息,如何能抵御陈国的算计呢。
陈国掀起的无边战火,自然也要由陈国来终结。
这是天命,是天帝给凡间定下的结局。若要萧氏亡,一道天雷劈下便可掀起万千流言蜚语。国君失德招致天怒、德不配位自当让出那个宝座。
可天人自视甚高,怎肯自己动手,他们偏要不留痕迹的将自己摘出去,做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想顺理成章的让萧氏衰败,唯有妖孽祸国,葬送这大好河山。如此一来又为这个注定悲戚的结局谱上了瑰艳绮丽的过程以供后人茶余饭后谈资。
萧,陈国国姓。这江山是注定轮不到萧氏来坐了。
谭禄的话说的通透中也带着几分隐晦,沈恬心里清楚的很,不禁感叹陈国君的运道真是差。
天妒英才当真不假,文韬武略,天下第一也抵不过天要亡他。轰轰烈烈一生,最后竟要落个亡国的下场。
荒诞,怜悯,种种思绪闪过心间。最后沈恬神色如常,弯腰拜下:“沈括谨遵法旨。”
近在咫尺的谭禄周身缭绕着若隐若现的云雾,一派仙气缈然。他看着眼前恭敬的妖,甚是满意。不觉间开口也带着几分安慰:“你且安心去做,萧氏亡国顺应天合,是天帝的意思。此间事了,沈恬仍是沈恬,事成之后功德能抵你百年苦修,也好早日得道成仙。”
“那便先谢过大人了。”
眼见他退去的身影,玄裳如墨,将身姿衬的愈发笔直,若林间竹,岩上松。很难想到这样一个人却是人人喊打的妖,好在他对妖无甚偏见。
只盼得此子归来之日,早日得证仙道,白日飞升。谭禄仙人眉眼微弯,他少有提携后辈,难得沈括是个心思通明的,不免起了惜才之心。
座下百年,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心,来来去去也看的分明,他很是放心。唯有一点,百年修行习惯了有人在身边,他此去,自己又是孤家寡人了。
样貌俊秀,仙姿飘渺的仙人,天宫最是洒脱随性的谭禄真君此刻竟也破天荒的伤怀了起来。
天地茫茫,满天飞雪里唯剩一间破烂寺庙,一支春日柳条同他做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