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室里,文茵细心感受暄清的图画和沙盘。没有嘴的小孩,没有耳朵的大人,荒芜的花园,禁闭的门窗和狭长的走廊,于无声之处酝酿的风暴,温馨祥和中透露黑暗压抑的诡异氛围……男孩极力掩盖仍然能看出蛛丝马迹的痛苦与挣扎。文茵教暄清做正念冥想, 以“梦中女孩”为切入点循序渐进地引导他拨开迷雾回溯过往,和童年的自己对话。
暄清在萤火之光的引领下穿越黑暗又漫长的时空隧道,停留在了一个时间节点。那一年,他九岁。由于放学回家晚了五分钟,他被正因家庭琐事冷战的父母当作了出气筒。他们吹毛求疵用各种难听的话嘲讽辱骂他,粗暴地支使他做这做那。
暄清深思熟虑终于忍不住很小声说出藏在心里很久的提醒:“我感觉爸爸妈妈现在情绪有点儿激动。发脾气损害身体健康,爸爸妈妈之间有矛盾可不可以试试看做个深呼吸平静下来好好沟通呢?否则问题不但无法解决还可能会越来越严重哦。”
父母瞬间变成了一点就炸的炮仗,破口大骂,说暄清自私自大、冷酷无情、根本不懂得体谅父母艰辛。正是晚上十点多,父亲拽住暄清的胳膊把他拖出房间扔到漆黑的楼道里,砰的关上了房门。无论暄清如何哭喊着敲门,父母都没有回应。
暄清抱着膝盖缩在楼梯边的角落,在寒冷和恐惧中昏昏沉沉地睡去。凌晨时醒来,呆呆地隔窗望着发白的天空。他还没有忘记挥着手用虚弱的声音和路过的邻居打招呼。邻居问他发生了什么,他都是仓皇地摇摇头。邻居只当是小孩子闹着玩,没有再理会。直到下午,他都没有吃东西。
后来,暄清在父母铺天盖地的贬低与指责下道歉认错,写了不再顶撞父母的保证书。父母搜出他的日记本,大声地念出里面的内容并肆意嘲讽批判。
“感觉我像个木偶娃娃,被打扮得漂漂亮亮放在橱窗里展示。爸爸妈妈想要我超过其他小朋友为他们争光。这是他们照顾我的回报。我不做个优秀的木偶娃娃,就是对不起他们的付出。”
“爸爸妈妈有点儿像小婴儿,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就会哭闹。我要学会哄他们开心。”
“爸爸妈妈吵架后就会对我发脾气。”
一把火烧掉了暄清的日记本,也烧尽了他仅存的希望。
暄清和文茵谈起楼道里的那一夜的时候刚开始语气很平静,轻描淡写地想要一笔带过。文茵询问他的感受,仔细观察他的表情。男孩躲闪的眼神中写满了哀求,他真的不想回忆。他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声音支离破碎:“别问……我记不清了,真的……这没什么,我不介意……只要我听话爸爸妈妈还是会和善地跟我说话……想太多没用的……”他好像变回了那个楼道里的小孩,脆弱、无助。他想选择遗忘,但有些旧伤未经治疗也许会自愈,却会在某个阴雨天隐隐作痛。
暄清说不下去了,他定定看着文茵,突然放声大哭。“辛苦了,尽情哭出来吧,暄清,没关系……”文茵静静地看着他给他递纸巾,向来温柔平静的声音饱含浓浓的悲哀与无奈。
文茵在和暄清父母谈话时旁敲侧击引出了这件事,问他们的想法。夫妻俩颇为得意地说:“小孩子犯错就是该给点教训。自从这次教训,他就听话多了!”文茵又问:“你们考虑过孩子的感受吗?有没有尝试过心平气和地沟通呢?”“为什么要考虑孩子的感受?”刘影挑眉冷笑道,“小孩子不尊重父母难道不该罚么?当家长的必须立威信。”暄栋楹漫不经心地摆摆手:“柳医生,你太理想化了。这是我们的家事,你不懂。”听他们的口气,好像活生生的孩子只是一个任他们摆布的物件。
那天,小小的暄清悄悄把自己沉入浴缸。汹涌的水灌进他的七窍,窒息感把他推向濒死体验。暄清在求生欲的驱使下坐起来剧烈咳嗽,只觉得天旋地转。这一刻,仿佛全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他终于明白该如何形容在这个家里的感觉。从此,他患上了幽闭恐惧症。
暄清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乖孩子。他对父母的精神折磨和情感勒索逆来顺受,再也不敢对任何人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感受。他的一举一动都要为父母动荡无常的情绪负责,他需要无时不刻地取悦他们。他害怕自己揭穿了皇帝的新衣会被打上“想太多”的标签,他害怕仅仅是沟通的尝试就会给别人造成伤害。
暄清极力逃避自己的存在。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根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他的存在就是个错误。在他表现好和取得好成绩的时候,父母时而会给他一点施舍和奖赏般的“关爱”,笑脸相迎送给他礼物,摸着他的头故作温柔地说“听话点,我们是为你好”。更多时候则是秋风扫落叶般的冷漠无情。这让他陷入深深的迷茫与不安。
九岁的暄清出现了解离症状。他眼中的世界被蒙了一层纱,虚幻不实。人们带着面具你方唱罢我登场。熙熙攘攘的,什么都看不清。他好像活着,又好像是一缕游魂。无法抵达的明天,无法触碰的真实……他沉浸在与世隔绝的孤独里,浓郁的灰雾在心底弥漫。
其实,暄清都看懂了,他知道自己无法接受。但他不敢相信自己,他需要有人支持他、给他依靠,告诉他这一切不是他的错,告诉他看清真相、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感受不是坏事。至亲之人没有尽到爱他和保护他的责任。遇见文茵之前,他在最无助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
清醒者令人心痛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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