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太好吧。”谢怜有些犹豫。
阿妤却什么都没答,自顾自的走向供桌旁的椅子坐下,一手撑着脑袋,一边看着他,道:“我这么睡习惯了。”三郎也道:“不能让阿妤一直生活在温室里。”
谢怜了然,跪在地上铺席子,那少年在观内望了一圈,道:“道长哥哥,你这观里,是不是少了点什么东西?”
谢怜直起身子道:“除了信徒没什么少了的吧。”
三郎,一手托腮,问道:“不对吧?少的可不是那个。神像呢?”。
经他提醒,谢怜这才猛地想起来,他居然忘掉了最重要的东西!
没有神像的观,算什么观?虽说是他本尊就在这里了,但总不能让他每天自己坐到供台上去吧。
谢怜马上找到了解决方法,道:“没关系,明天我画一幅画像挂上去。”
自己给自己画像挂在自己的观里,这事若是传开了估计又会被笑十年。但雕一尊神像既耗成本又费时间,相较之下,谢怜选择被笑十年。孰料,三郎道:“画画?我会啊。要帮忙吗?”
谢怜一怔,笑道:“那就先谢过你们了。不过,你怕是不会画仙乐太子像吧。”毕竟,他的画像,几乎全都在八百年前烧毁了,而无论如今幸存了多少,恐怕也没有多少人看过。三郎却道:“当然。我会。方才我们在车上,不是正说到这位太子殿下吗?”
谢怜点点头想起来的确如此,方才路上,他说“你应该没听过”,但三郎并没有回答。眼下听他这么说,略感惊奇。他铺好了席子,直起身子,道:“莫非三郎你当真知道他?”
这少年说话的神情和调调都十分有意思。他时常在笑,可真的很难分清,他那笑容里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在嘲讽对方不值一提。谢怜一路听他谈天说地,对他的评价还是倾感兴趣的,也在他旁边坐了下来,道:“那,对于这位仙乐太子,三郎你又有什么看法?”
二人灯下对视红烛火光微颤,那少年背负烛光,阴影之中,看不清神色。少顷,他道:“我觉得,君吾一定非常讨厌他。”
谢怜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一怔,道:“为何你会这么觉得?”
三郎道:“不然为什么会把他贬下去两次?”
闻言,谢怜微微一笑,心想:“果真是孩子想法。”
他低了头,一边慢慢去解衣带,一边道:“这个和讨厌不讨厌并没有关系吧。世上有许多事都并不能简单地用讨厌和喜欢来解释的。况且做错了事就该接受惩罚,帝君只不过两次都尽了职而已。”
三郎不置可否,道:“或许吧。”
阿妤道:“道长哥哥,其实有些事情与你所看见的相反,要是君吾并没有你所见所想的那么好呢?”
谢怜不解,道:“阿妤为何这么想?”
阿妤摇摇手,道:“没什么,你随便说说我也就随便想想,发表自己观点罢了。”
谢怜这边脱了外衣,叠好了准备放到供桌上,还想再说一点,一回头,却见三郎的目光凝落在他足上。
那目光十分奇异,说是冰冷,却又觉得滚烫刺人;说是炽热,却又隐隐透着冷意。谢怜低头一看,心下了然。这少年望的,是他右足脚踝上的一只黑色咒物。
第一道咒枷牢牢圈于颈项之间,第二道咒物则紧紧缚于脚腕之上。这两道咒枷,无论哪一道都锁得不太是地方,而且无可遮挡。以证,若是旁人问起,谢怜一般都胡乱答说这是练功所需,但若是这三郎问起,怕是就没那么好敷衍了。
然而,三郎只是盯着他胸踝看了一阵,并未多言。谢怜便也不在此处纠结,躺了下来。那少年也在他身边乖乖躺下,和衣而卧,料想是不习惯在地上除衣而眠,谢怜心想,回头还是得弄张床,道:“休息吧。”
轻轻一吹,红烛就此熄灭。
次日清晨,谢怜睁开眼睛,隐约觉得旁边没人,迷糊中喊了一声:“三郎?”
无人应声,谢怜一下子醒了七分,身边果然没人!
难道不告而别了?他爬起来穿衣。谁知衣服还没拉上肩头,他抬头一看,这下,醒了十二分。
供桌上竟铺着一幅画像,墨色未干,明显才完成不久。画像上,一少年白衣华服,黄金覆面,一手仗剑,一手执花,清艳绝伦。
正是一副《仙乐太子悦神图》。
谢怜已经许多年都没见到这幅画了,他看得怔了好一会儿,半晌才起身,穿好衣服,挑起帘子。三郎和阿妤就在屋外,三郎正倚在一片阴影里,一边将一把扫帚在手里转着玩儿,一边百无聊赖地看天,阿妤坐在树荫下一大块石头上,右手拿着片树叶把玩,同样也望着天。
这两位似乎是当真不大喜欢日光。望天的那副神气,像是在思考着该怎么把太阳拽下来踩烂。门外有一堆落叶,全都扫好了堆在一处。谢怜出了门去,道:“昨晚休息得可好?”
三郎仍是靠在墙上,转过头来,道:“不错。”
阿妤放下叶子,道:“我也很好。”
谢怜走过去,接了三手里的扫帚,道:“三郎,观里那画像是你画的?”
三郎道:“嗯。”
谢怜道:“画得真好。”
三郎嘴角翘了翘,并不说话。一晚过去,三郎头发是一个乱,阿妤还好,没有杂乱,两个红绳扎的紧紧的。三郎的头发则束得更歪了,松松散散地甚是随意。随意而不凌乱,倒有几分俏皮,好看极了。
谢怜心念一动,指指自己头发,道:“要不要我帮你?”
三郎一点头,和谢怜进观去了。阿妤没跟进去,哥哥和道长哥哥的狗粮她已经吃饱了,不想再吃了。
谢怜扶三郎坐下,解了他的头发,将那黑发握在手里,便不动声色地细细端详起来。
即便掌纹、指纹做得完美无缺,但妖魔鬼怪们总会有一个地方出规漏洞。一个活人的头发是数也数不清的,一根根分得十分细密且清晰。而许多鬼怪伪造出来的假皮囊,它们的头发要么是一片黑云,要么是黏成了一大片,仿佛一条一条布片,再要么就干脆扮作个秃头。
昨晚确认过了掌纹和指纹,原本谢怜已是放下了警惕,可今早看到的那副画像,忍不住又让他微微生疑。
不是画的不好,就是因为画得太好了,他才觉得奇怪。
然而,他手指在三郎发理中轻轻摩掌,缓缓探查,这少年的黑发顺长,分明全无异常。半晌,不知是不是给他摸得痒了,三郎笑了一下,微微侧首,斜斜睨着他,道:“哥哥,你这是在帮我束发呢,还是在想做点别的什么呢?”
他长发披散下来,俊美不减,却无端多了几分邪气。如此发问,似在调笑,谢怜莞尔道:“好啦。”这便迅速帮他束起了头发。
谁知,束完之后,三郎对着一旁的水盆瞧了一眼,回过头,对谢怜挑了挑眉。谢怜一看,又轻咳了一声,揉了揉眉心。
这头发,方才束了是歪的,现在束了,还是歪的,甚至更歪了。
三郎虽是什么都没说,就这么看着他,谢怜却是觉得起码有好几百多年都没这么窘过了,他放下手正想说你过来我们再来一次,只听门外一阵嘈杂,人声脚步声四起,几声大喝传来:“大仙!!!”
谢怜一听,吃了一惊,抢出去一看,只见门外堵了一大圈人,个个神情激动,脸色通红,为首的村长一个箭步抢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大仙!我们村儿竟然来了个活神仙,真是太好啦!!!”
谢怜:“啊?”
而其余的村民们已经统统围了过来:“大仙,欢迎来到咱们菩荠村落户哇!”
“大仙!你能保佑我讨到我媳妇儿吗?!”
“大仙!你能保佑我家里那个快点生娃吗?!”
村民们太过热情,谢怜被围攻得连连后退,心中叫苦。昨晚那老大爷竟是个大嘴巴,明明叮嘱过了不要说出去的,今早一起马上就全村都传遍了!
可村民不管是什么神仙,但纷纷强烈要求在此上一炷香,反正不管什么神统统都是神,拜一拜总没坏处。谢怜原先预料的景象是门可罗雀,所以他只意思意思准备了几小捆线香,谁知顷刻之间便被瓜分完毕,小小一只香炉里插得密密麻麻、乱七八糟,因为好久没闻到这味儿了谢怜还呛了好几口,便呛边道:“各位乡亲们,真的不能保佑财源广进,真的,请千万不要在此求财!后果无法预料……对不起,也不管姻缘的……不不不,也不能保佑生儿育女……”
三郎也不管他那束歪的发了,和阿妤坐在功德箱旁,一手支颌,一手慢悠悠丢着菩荠吃。许多村女一见这对兄妹,脸上飞成一片红霞,对谢怜道:“那个,你有没有……”
虽然不知道她们要说什么,但谢怜直觉必须马上打住,立刻道:“没有!”
好容易人散了,供桌上已堆了瓜果、蔬菜、甚至有米饭、面条等物。不管怎么说,总算得是一波供奉,谢怜把地上村民去的杂物扫了出去。三郎也跟着他出去了,道:“香火不错。”
谢怜边扫边摇头道:“突发状况,意料之外。正常情况应该十天半月都无人问津的。”
三郎道:“怎么会?”
谢怜望了他一眼,笑道:“想来,可能是沾了三郎的运气吧。”
阿妤边吃菩荠边点头,充满骄傲道:“那是,我哥运气不知怎的,一向很好。”
三郎一笑,道:“你运气不也挺好?”
阿妤却挥挥手,道:“没有没有,比起哥哥你来说,我的运气算是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