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起，自黄瑶进入高家的那一刻。
黄瑶平等地憎恨着高家和高家集团的每一个男人。
“老默就是干这个用的。”
“这都是卒子。”
“他死了就死了。”
黄瑶还记得在香港那个夜晚。她半夜醒来，偷偷扒开门缝听见唐小龙和陈书婷的对话。唐小龙的每一个字都如利剑般插入她的心里。
她十二岁了。她知道那些话什么意思。
然后她进了高家。
高启强的伪善，高晓晨的白眼，唐小龙的不屑。
像是荆棘。
黄瑶不得不在荆棘丛生的沼泽里苟活，长大。
她的世界好像没有光亮，没有颜色，没有声音。
她总是在每个深夜难以入眠。
她会想到父亲，想到曾经的鱼摊，那个充满鱼腥臭，却包裹着幸福的小摊子。她会记起在鱼摊写作业的日子，父亲在旁边杀鱼，她在小桌子前摆开书本，父亲为她架起来的小灯会摇摇晃晃，但能刚好照亮她的小桌；她会记起牵着父亲衣角的感觉，父亲会找出最干净的一处衣角让她牵住。布料很粗糙，但她依然觉得柔软；她会记起父亲递给她的棒棒糖，父亲为她拆开一根，然后再为自己拆开一根，夕阳下一大一小两人一起含着棒棒糖慢慢回家。
回忆很平静。然后唐小龙的声音会突然如炸雷般涌入她的脑海。
“老默就是干这个用的。”
“这都是卒子。”
“他死了就死了。”
“干这个用的。”
“都是卒子。”
“就死了。”
“干这个…”
“卒子…”
“死了…”
……
像梦魇，像迷宫，像沼泽，像深渊。
黄瑶挣脱不了，逃不出去，在挣扎中，看到天明。
然后在清晨，看到唐小虎。
最初的时候，唐小虎从来不和黄瑶说话。像机器人，单调地执行着接送黄瑶的命令。可在唐小虎的车上，黄瑶却感觉心安。
她原先是没有注意到唐小虎的。她只把他当成又一个恶劣的高家人。
可是她不是没有发现。沉默寡言的唐小虎，为她拉开的车门，为她打跑混混而负伤的手，为她而停止点烟的打火机。
在学校里给黄瑶献殷勤的男生不少，黄瑶能很清楚地看到他们眼里的欲望。
除了唐小虎。
黄瑶看不见唐小虎眼中对自己的丝毫欲望，好像他做这些事，仅仅只是因为他应该做这些事。好像他做这些事，仅仅只是为了做好高启强的吩咐，照顾好她这个高家小姐。
可是啊，溺水的人，一旦遇到了稻草，就会拼命抓住的。
黄瑶就是那个溺水的人。
唐小虎是那根稻草。
黄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在意唐小虎的。但是当她意识到自己在意唐小虎后，才发现一切早就来不及了。
她发现她已经，彻彻底底，完完全全，沉溺于唐小虎。
黄瑶为自己感到羞耻。
她觉得她对不起父亲，对不起自己，爱上仇人，是不可饶恕的罪孽。黄瑶徒劳和自己做着挣扎，她不停地告诉自己，唐小虎是高家人，是仇人。高家人，唐小虎，都是不可饶恕的。
她把自己封闭在学习和复仇的规划中，强迫自己不要想其他事情。她对自己说，她黄瑶，是不配想其他事情的。
是这样吗。
十八岁的那天，她忽然发现了。发现唐小虎看她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欲望。
也许唐小虎隐蔽得很好。但她还是发现了。
她突然想笑。并且她真的笑了。
高启强在她旁边，对着宾客说着祝福的话。她站在高处，笑着，像是在接受高启强和宾客们的祝福。
她在台上看他。
他在台下看她。
干燥的柴火经不起挑逗。
他们相爱，他们相拥，他们相吻。
六年来，黄瑶忽然第一次，心中想的不是复仇。
她在想，能不能，和他躲进无光的地方。
生活。
纵然世界糟糕不堪，但还好老天仅存一丝善良，让她遇见他。
她不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唐小虎，是黄瑶最恨的世界里，最爱的人。
但是。
也是最恨的。
得知父亲因唐小虎而入高家局的瞬间，黄瑶只觉得天旋地转。
玩笑太大了，亲爱的命运。
她黄瑶何德何能，承担如此的捉弄。
黄瑶猜，唐小虎大概会认为她黄瑶从此会离开唐小虎的。事实上，黄瑶也真的很想很想要这么做。
但是黄瑶没有。她强迫自己，再次面对唐小虎。尽管一开始唐小虎觉得自己无颜面对她。
但黄瑶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唐小虎还有用，她还需要利用唐小虎。
她以身体为诱，在“唐经理”这个身份的庇佑下，拿到了强盛集团高层的大多把柄。她挑逗唐小虎，唐小虎便能把她要的东西乖乖送到她的手上。对于这招，黄瑶屡试不爽。
对不起啊妈，走了你的老路，你不会怪我吧。
黄瑶集齐了证据，亲手把强盛集团上下所有涉黑分子全部送进监狱。
也亲手把唐小虎送进监狱。
她终于喘了口气。在进高家的十五年后。
黄瑶觉得一身轻松。轻松到，她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继续活下去。
她一次也没有去看过唐小虎。为什么要去看呢？害死父亲的仇人，她只恨他为什么没有被判死刑。
可每次想到唐小虎，黄瑶的心里总是一阵阵痛。她不明白。
她把自己沉醉在酒精中。如果因此中毒死去，大概也不会痛苦吧。她趁着酒意，第一次直面自己内心。可她却看见，内心尽是唐小虎。
她终于承认，她爱他。
她凭什么爱他。她如何能爱他。她怎么可以爱他。
在自卑和仇恨的反复拉扯里，黄瑶三千青丝一夜雪白。
唐小虎要出狱了，安欣给黄瑶发了消息。
黄瑶看着信息，出神地愣了很久。
她好像忽然听见父亲的声音。她好像听见父亲在告诉她，不要把自己，卷入仇恨的漩涡。
黄瑶突然醒来。
她开了十一个小时的车到京海。还好，来得及了，她对自己说。她站在监狱门口，拿着柚子叶的手攥了又攥，叶子不止地颤抖，好像嘲笑她的忐忑。
但还好，唐小虎一出来就看到了她。
看到她戴着天蓝色的向日葵项链，冲他笑得灿烂。
唐小虎从来没问过她为什么不去看他。他们的相见平常得好像只是头天才见了面，并约着这天再见，然后执手一起，向了远方。
直到很久之后，唐小虎才问，为什么要来接他。她只说，她想赌一把。
她赌，她爱他。她也赌，他爱她。
可惜恨的人没死成。但还好，爱的人，还有可能。
【完】
Sherry
2023.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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