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易晞问过二人意见,点了粥和一份汤。
饭桌上很安静,多日碳水摄入不足的宋望吃得很香。
等她吃得心满意足,终于舍得从饭碗里抬起头来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股微妙的氛围。
宋年低头吃药,如鲠在喉般一次咽一粒。对面的何易晞在喝汤,但手上动作很慢,好像在偷偷打量宋年。
——这个人不对劲QAQ!
宋望眼巴巴地看着宋年,希望她能领略到自己的意思,但是原本就粗神经、生病后愈加迟钝的姐姐显然误解了她。
宋年警惕地一口吞掉了剩下的药片。
她没有那个意思啦!
何易晞就笑了,他将宋望送回影视城,又顺路送宋年。
后视镜里的青年心无旁骛地注意着路况,他的眼睛不算黑,在光线亮的地方透出琥珀似的蜜糖棕,在能被纤长睫毛覆盖的右眼下方,应该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宋年眯起眼睛盯了一会儿,确定那颗泪痣不见了。
车在红灯前停下,何易晞抬眼,从镜子里与她对上视线。
“宋年,你瘦了好多。”他喟叹,以一种担忧的语气,“……其实,节食减肥不健康,而且你已经够瘦了。”
他的眼睛这么明亮,连倒映在里面的情绪都这么分明,好像他真的这么关心她似的。
宋年笑笑,算是一种默认。
她没有和他说起自己现况的打算,也不想和他谈及自己的疾病,和被病痛折磨得朝不虑夕的自己。
李云星的消息就没停过。
★:好吧,我跟你说实话,你其实一直是何易晞的白月光,那叫一个念念不忘
★:他这么多年就没忘记过你,死闷骚,一有机会就悄咪咪跟我打听你
★:现在上天又把你送到他面前,这简直是天赐良缘!
救命。
宋年捏手机的手微微颤抖。
SN:别乱造谣,你家十个律师团都不够捞你的
这怎么可能啊?
她开始难以直视何易晞,脚下芭比城堡的豪华精装都要抠出来了。
李云星直接一个语音电话call过来,铃声是她自己选的鬼畜儿歌,刚刚起了个调,宋年反手挂断。
何易晞询问地看过来,“很忙吗?”
李云星瞬间福尔摩斯附体:
【你心虚什么?你现在跟何易晞在一起?】
【何总的副驾什么体验呀】
【他让你坐副驾,他就是喜欢你,就是旧情难忘,呵,男人】
【这么热的天还约你出门,真不是东西】
宋年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她是怎么知道的!李云星真会算命?
“没有,是李云星……”宋年竖起手机,还欲盖弥彰地遮住屏幕。
要是让何易晞知道她在自己这儿这么意淫他……
宋年天灵盖都要烧透了。
何易晞以为她热,还体贴地调低了空调。
SN:你不要xiá说.JPG
SN:球球你住嘴.JPG
SN:你真不要乱讲,都多少年的老黄历了!
SN:铁窗泪.JPG
★:我告诉你,良缘天定【爱心】【爱心】绝对没人可以拆散你们
SN:最陌生的陌生人就够了
★:你越说这种话,越是要被打脸
★:你再怎么抗拒,也会有各种巧合意外和不可抗力撮合你们见面
SN:在撮合的只有你【发怒】
★:对了,还是要防备你妹哈,按照套路,她妥妥要被当成白月光的备胎替身
SN:赶快停止你的妄想
SN:美国也能吃到见手青?早就说过了,路上的蘑菇不要乱吃
SN:你再这样,我打911了
宋年皱眉,没意识到车已经停下有一会儿了。
何易晞耐心等她回消息。
“不好意思。”宋年赶忙下车,还是之前那个路口,半分不差。
“没什么。”
“你很照顾旺旺。”鬼使神差地,她突然想起张导的话,“她那个角色,原本应该要不了多少戏份——”
何易晞解释道:“其实我没帮什么忙,是宋望她自己有想法,张导也觉得可以在她的角色上再挖点东西,才加了几场戏。”
但是没有何易晞,宋望再有想法又能怎么样呢?
说到底,还是他给了这个机会。
“其实我们都不太支持旺旺当演员。”除了妈妈,她总是什么都支持,宋年默默在心里补充,“……还是多谢你对旺旺的照顾,她之前吃了很多苦头。”
“她有梦想,这是好事,而且我也没做什么。”何易晞笑道。
两人静默一会儿,宋年见他好像还有话说的样子,赶紧在他张嘴前抢先一步:“太阳这么大,你也先回去吧。”
Good job,宋年。
何易晞愣了愣,“好,再见,宋年。”他像往常一样告别。
“再见。”
最好是再也不见。
明天她马上计划搬家。
宋年目送他发动引擎,心里开始盘算全国宜居城市。
★:别想着后会无期了
★:黏黏宝贝,命运不可违抗
几乎是她收到消息的同时,耳边立刻传来急刹的声音,何易晞的车刚开出去五米不到顿住了,尔后彻底熄火。
他从车上下来,和宋年一起走到车前,一条小狗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一边流眼泪一边嗷嗷叫。
……这是不是李云星派来的狗?她是狗王?
“……这个狗应该有主人吧?”
“它刚刚突然冲出来,我没来得及刹车,大概是伤到它腿了。”
灰棕绒毛的小狗,小小一只,还没断奶的样子。它浑身脏兮兮,看着像流浪狗。
宋年和何易晞在原地略等了两分钟,没见到狗主人或者狗妈妈,就带着它去了宋年小区附近的宠物店救治。
医生说它只是皮肉擦伤,但是鉴于叫声这么凄惨,不排除伤到内脏的可能。
何易晞直接交了钱,暂时把狗寄养在宠物店,顺便观察伤势。
一翻折腾下来,天也不早了,宋父给宋年打电话催她回家吃饭。
看她挂了电话,何易晞再次告别:
“再见,宋年。”
“嗯,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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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天晚上,宋年睡得格外早,昏沉的梦里,她再一次回顾起她和何易晞短暂的交往。
在宋年初中的时候,宋父宋母突然发迹,有几笔投资很成功,让他们能把女儿塞进私立的贵族学校里念高中。
宋年没什么不适应的,她一个普通暴发户,只有天生的粗神经让她在一堆早熟深沉的富家子女中显得格外KY。
李云星是她高一的同桌,后来她们成为了好朋友。
和何易晞,一开始,他是她的班长,分科了以后他是尖子班的班长。
宋年分在普通班里,和他唯一的交集就是去A班找李云星时,有时候会问他,李云星今天又被叫到了哪个老师办公室。
何易晞当然什么时候都是耀眼的,学生时代的他留一点刘海,戴金丝边眼镜,看起来斯文又文静。
有一次李云星挤眉弄眼地问她:“你看我们班长怎么样,是不是很帅?”
“帅啊。”
“最近的校园文里,他这个人设好吃香哦,谁不喜欢成绩好脾气好的班长——”
“可是他戴眼镜,近视显眼睛小,会遗传吧,我喜欢年上啦,那种背头的社会精英之类的……”
宋年漫不经心地胡诌,一点也没注意到身后抱着作业经过的何易晞,后来李云星经常拿这个嘲笑她。
和何易晞在一起,大概算她主动追求。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很熟了,宋年甚至能跟他吹嘘自己的外交官梦想。
李云星发现她跟何易晞交流频率的上升,十分不甘地大吼:“怎么就让你们在我眼皮底下勾搭起来了!”
宋年匡匡两拳叫她不要发神经,反而被李云星按在他们俩的聊天记录前:“他肯定对你有意思,他没这个意思我当场把手机吞了。”
宋年对着手机研究来研究去,也没从何易晞平和有礼的文字中读出“意思”来。
“他明天有篮球比赛,你有本事去给他送水,看他接不接。”
于是宋年就去了,她随便买了一瓶运动饮料,趁着中场休息递上去。
何易晞看了她几秒,当场拧开了她的饮料瓶盖。
不知道为什么,现场开始起哄。
她大概知道了李云星口中的“意思”。
还蛮有意思。
后来何易晞的每一场比赛她都去送水。
她还学会了打篮球。
有一天放学后,宋年被数学老师叫到办公室,苦哈哈订正了很久的试卷。
学校基本没什么人了,她背着书包经过操场的时候,发现何易晞还留在那里练球。
他看见了她,于是拿着球走过来:“你被留到这么晚?”
他身上带着热气,汗避开运动发带流到颈后,何易晞专注地低头看她,夕阳下,他右眼睑那颗泪痣十分诱人。
宋年叹口气,掏出试卷给他看。
何易晞分析了她的失分点,沉吟道:“李云星最近在准备竞赛,以后你有不会的来找我吧。”
“哦,行。”
后来就一直找他。
李云星哀怨说道:“可恶的何易晞,竟然趁虚而入,我拦都拦不住。”
宋年笑嘻嘻地避开她的诘问,又被她缠上:
“虽然他们都说你们肯定已经在一起了,但是我打赌何易晞一定还没有告白。”
“啊?”
“反正肯定不会是你去告白啦。”
宋年觉得被小瞧了,于是又一次放课后补习时,她问何易晞:“我们是在暧昧还是在一起了?”
何易晞写字的手顿住。
宋年想不出话,网上搜的那些又说不出口,只好接着说:
“我现在在告白。”
何易晞猛地转过来,她看见他的脸通红一片。
“好。”他声音沙哑。
宋年猜李云星根本不知道何易晞私下是这样被动到有点内向的人,她都有点感觉是自己强迫了他。
因为他一开始好几个月,只敢和她牵手,还要慢慢试探再三询问,生怕她不乐意。
——虽然后来,他们交换了很多很多次手指、拥抱和亲吻。
记忆在这里开始变得模糊,后面的事宋年记得不牢,也不愿再回忆。
忘记了因为什么争吵,忘记了因为什么冷战。
只是有一天,宋父把她从学校带去医院,因为妈妈突然发作的心脏病。
病床上苍白浮肿的妈妈与她对上了眼,妈妈勉力地微笑,叫了她一句:
“黏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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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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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年感到心痛如绞,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泪水模糊了视线。
喉咙刺痛,明明头上冒着汗,身上却很冷。
黑暗中一个人影把手贴上她的额头。
“姐,你发烧了……”
宋望颤抖着,她起夜时突然感到不安,正好听到宋年房间里传来她带着哭腔嚷嚷“妈妈”,进来一检查,发现宋年竟然发了烧。
她知道一场突来的高烧对姐姐的身体来说意味着什么。
“爸爸,爸爸,姐姐发烧了——”她带着哭腔喊宋父。
她不该因为嘴馋让姐姐去看她的,休息室空调那么冷,她竟然也没有发现,都是她的错……
宋父背起宋年赶紧开车去医院,一路上宋望一边给宋年降温一边哭。
“呜呜……姐姐,都是我不好……”
“没关系,妈妈及时叫醒了我们,会没事的——”
宋年虚弱地安慰妹妹,鼻腔和眼眶热热的,她感到鼻血马上就要涌出来了。
宋父飞快抹了一把眼睛,声音如常道:“旺旺,等一下爸爸带黏黏去急诊,你去跑缴费。”
恍惚中,宋年听到宋父的声音:“黏黏,没事的,你会没事的。”
就像那个时候,她第一次发病一样。
宋母的心脏病来势汹汹,把她困在ICU里,整个宋家就跟失去了主心骨一样气氛低迷。
家里的生意又出了问题,宋父医院公司两头跑,人很快瘦了一圈,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宋年来不及顾与何易晞的矛盾,三天两头从学校请假,一边照顾妈妈妹妹,一边又要顾及两人的心情,努力不让她们伤心。
宋母手术失败,宋年和宋望失去了妈妈,宋父那边,即使他再三努力游说,也逃不过破产。
宋家彻底垮了。
料理完宋母的后事,宋父头发都白了一半,他抽了一夜的烟,再开口说话时嗓音混浊:
“黏黏,爸爸知道你跟何家的那个孩子在谈恋爱,爸爸原本想,好好做生意给你攒嫁妆,如果你们以后有可能的话,也尽力不给你丢脸……还有旺旺,她也要进好学校,认识好朋友,好好读书的,但是现在……爸爸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妈妈……”
“爸爸……”宋年抱住宋父,嚎啕大哭,“这不是你的错呀,爸爸……”
宋年回了学校,没有理会别人的风言风语,只想平平静静地结束高三。
短短两个月,却物是人非,何易晞还陷在他们短暂的争吵中,她却没有精力了。
他们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半个月他发来的一句质问上,她不知道怎么回,也没有时间思考。
何易晞还在闹脾气,他们的补习也中断很久了。
她主动去找他,提出了分手,他难以接受。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分手,如果有眼镜的因素,我近视才不到两百度,根本不会遗传——”
“跟眼镜没有关系。”宋年不想把她家里的事扯到何易晞面前,虽然他可能已经听说,她随口胡扯道,“——我妈妈说过,脸上长痣的人克我!”
他们大吵一架,宋年因为又想起了妈妈,伤心地跑出去,何易晞在盛怒中,连他们惯常的道别也没说。
李云星跟着宋年,这段时间她怕宋年想不开,几乎寸步不离守着她。
“云星,你回去上课吧。”
“不行,我要看着——黏黏小心!”
李云星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
宋年依旧被车撞飞出去。
李云星颤抖着拨打120。
后来宋年再也没去过学校,她连东西都没收拾,彻底消失了。
她在医院恢复意识时,发现爸爸妹妹和李云星都围着她。
宋父脸色很差,头上白发更多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黏黏,没事的啊,有医生在,什么都会好的。”
李云星显然是一下课就来了,身上还穿着校服,她信誓旦旦地向宋年保证:
“黏黏,你放心,我能救你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
宋望哇一声扑在她床边,哭声凄凉。
宋年瞬间以为自己被截肢了,低头一看,还好,断了条腿而已。
医生向她解释:“就是不能再打篮球了。”
——幸亏她不爱打篮球。
不过情况更差:检查发现,她得了绝症。
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绝症。
暂时没有可行的治疗方案。
宋年:……
在手术遗留的痛楚下,她很快感受到了病痛的折磨。
她的器官开始衰竭,她变得食欲不振、虚弱,后来她连药也吃不下去,每天躺在床上百无聊赖,意志也日渐消沉。
所有人对此束手无策。
宋年退了学,换了手机,扔了笔记,与高中的一切都断了联系——除了坚持不懈黏上来的李云星,她不停地宽慰她:
“没关系,黏黏,如果你命中注定有这一劫,后面老天肯定就对你放晴了。”
“……你好像神棍。”
“谁是神棍,我是小李大师,叫我Master李,我算命很有一套,昨天神仙托我告诉你,现在不要心急,过上几年自然会有转机。”
“……”
“管你信不信,反正不会有比这更坏的事了,对不对?”
也是,应该不会有比她更惨的人了。
前十八年的日子于宋年好像幻梦,日复一日的痛苦与治疗中,对何易晞的旖旎也好像从不曾存在了。
休养了一年多,她的身体状况才渐渐稳定,后来宋父给她找了一个普通学校借读,她考上大学,好不容易顺利毕业后,每天就在家苟着。
宋母给她们两姐妹留下的一点嫁妆,在宋年的病里投了七七八八,好在宋父手里还有几套房子,坐着收租也够一家人生活。
生活逐渐回到正轨,宋父又有精神幻想他儿孙满堂的好日子了。
宋年睁开眼,扭头看见宋父躺在旁边的看护床上睡着了,宋望坐在床边靠着墙,头一点一点。
“爸爸……旺旺……”
一开口,她就惊觉自己声音之嘶哑。
宋望刷地睁开眼睛:
“姐你醒啦!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吗?”
宋父坐起,揉揉眼睛,“黏黏,喝水吗?”
宋望赶紧倒水,宋年刚喝了两口不到,病房门被推开:
“宋年,你终于醒了?”
何易晞!
“咳、咳咳!”一口水喷出,宋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宋望把水杯放到一边,给她擦被子,“姐你慢点喝嘛。”
宋年颤抖着手指向何易晞,“咳、咳咳……”
他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