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闲赋,蓝启仁帷于居室研习之前偶得的一副棋谱的残局,琢磨半日,也不过完成了一半,颓然的丢了棋子活动下筋骨,不由得暗叹终究是老了。
蓝忘机挑帘进来时他刚收完棋子,将棋盒搁置好,踱步跪坐于案前,和蔼道:“忘机回来了,你兄长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叔父。”蓝忘机执礼:“兄长尚未归来。”
蓝启仁捻着胡须,神态蔼然: “过来坐吧,你我叔侄二人也好久没有单独叙叙了。”
“叔父。”蓝忘机一撩衣摆跪下,行了大礼匍匐道:“忘机有所求,望叔父成全。”
“忘机,你这是作何?”蓝启仁手一顿,惊道:“你这孩子从小就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难得你开口,叔父还能阻你不成?”
蓝忘机没起,只是挺直了脊背,搭在膝上的双手握拳,冒汗的掌心和泛红的耳尖昭示着他的紧张和羞涩,他缓缓开口,掷地有声:“忘机心悦魏婴,此生非君不可,望叔父成全!”
“你说什么?”
蓝启仁大惊失色,猛的站了起来,喝道:“忘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蓝忘机抿唇,拳头攥的更紧,指甲深深的掐进掌心,轻声道:“忘机知道!”
“你……”蓝启仁气的发抖,碰的一声拍桌怒道:“蓝氏第五十二条家规是什么?”
“不可结交奸邪。”
蓝启仁冷喝:“那你告诉我,魏婴是正是邪?”
蓝忘机目光如炬,反问道:“敢问叔父,孰正孰邪,又孰黑孰白?”
“他修习鬼道心性大变,在穷奇道纵凶尸杀人,叛出江氏宣告与百家为敌,你告诉我,他的正义何在?”
“叔父!”蓝忘机红了眼,眸中痛苦更甚,他的至亲和世人一样,对他挚爱的人误解至深。那个明明该是风光霁月般的人物,偏偏被人心和利益逐出了光明逼下了万丈深渊。蓝忘机每想到这些都心疼不已,辩驳道:“魏婴虽修非常道,但行正义事。穷奇道真相未明,未必是他的过错。”
“你真是……冥顽不灵!”蓝启仁只觉得胸闷气短,捂着胸口跌坐回去,一手抄起案上的一卷书籍砸到了他面前,怒道:“枉教了这么多年,便是如此忤逆不孝出言不逊,给我滚去刑堂罚跪!”
“是!”蓝忘机领了罚跪,但拒不认错。
蓝曦臣收到信匆忙赶回云深不知处时,蓝忘机已在邢堂跪了一夜,单薄的背影跪的端正,一身霜华笼罩,显得清冷而孤执。
“忘机……为何不事先告诉我一声?”蓝曦臣站到他旁边,叹息道:“我早该想到的,你啊,总是这么执拗。”从他说要带人回云深不知处时就该想到的,蓝曦臣自责,对这个弟弟过于忽略了。
“兄长……”长时间没说话,蓝忘机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点委屈:“我没错。”
“我知道,我会劝解叔父的,只是你总要给他时间接受一下事实。”对于这个弟弟,蓝曦臣也是心疼不已,安慰的在他肩上拍了两下,道:“你先回静室歇息,我去见叔父。”
“叔父他还在生气。”蓝忘机忧心忡忡。
“无妨,一切交给我吧!”事关弟弟的终身大事,蓝曦臣终于找到了身为长兄的责任感。也怪蓝忘机过于自律,从来没让他操过心。
蓝启仁也独坐了一宿,最骄傲的得意门生一朝断了袖,还是和一个邪魔外道,眼见着天上皎月堕入尘埃,让他如何能安寝?只是一想到忘机这孩子的执拗,终究是忍不住叹息。
“叔父!”
门外传来蓝曦臣的叩门声,蓝启仁揉了揉眉心唤他进来。
蓝曦臣执礼后在他一侧落座,蓝启仁以手拄着头闭眼,一脸愁苦。蓝曦臣安静的煮了茶,替他斟了一杯,方才开口:“叔父,可是为忘机烦心?”
蓝启仁睁眼,重重的叹息一声,道:“曦臣,昨日兰陵的宴会可是发生了什么?”
蓝曦臣一怔,讶然:“忘机没告诉您吗?”
“你觉得依他的性子,会告诉我什么吗?”提到这个蓝启仁就气不打一处来,气他什么也不说不闹,也气他忤逆顶撞,唯独没有生气和质疑他的一片真心。
想到弟弟的性格,能让他主动说出自己的心意已经实属不易,蓝曦臣也忍不住叹息,随即将金麟台发生的一切告知,最后道:“当初魏公子在穷奇道带走温氏众人,想来其中另有隐情,还需查明原因。叔父,以前我们过于偏听偏信,魏公子心性坚韧良善,我们终究是错怪了他。”
蓝启仁没想到其中如此曲折离奇,想着昨日自己还以奸邪论之,忘机该多伤心啊?无论是剖丹还是护温情一脉,这般舍身取义的大举,岂是常人能做到的?
“虽然当初顽劣不堪着实令人头疼,但不得不说其天资过人,聪慧绝伦。唉……”古板如蓝启仁也不由得痛惜,忍不住长吁短叹:“曦臣,你着人调查一下那几位督工,倘若真是如他所言,那我们必要还他们一个公道。”
“是!”蓝曦臣应了下来,顿了顿,又道:“叔父……魏公子如今搬出了乱葬岗,又没了阴虎符和修为傍身,想来忘机也是过于忧心魏公子安危,才急于求成,望叔父恕罪!”
蓝启仁捋着胡须,叹道:“姑苏蓝氏虽然礼教严苛,但对于姻缘一事从来只讲究天命一说,且忘机那孩子脾气秉性都像极了你父亲的执拗顽固,我又如何真舍得怪罪于他?只是恼他放着好好的阳关大道不走,偏选了一条坎坷情路。罢了罢了,情之一字,又如何说得清呢!”
“忘机从小到大独身惯了,这些年也只有一个魏公子得他青睐,男子结契虽然少有,但也并非不能接受,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是忘机一厢情愿……”蓝曦臣一脸忧心忡忡,主要还是魏无羡以前爱挑逗姑娘,两人后来又时常争锋相对,拿不准他对忘机是何种心思。
蓝启仁摆手示意:“总归是他自己选的路,由他去吧……”
蓝曦臣犹豫再三,还是传讯给了金光瑶,如果要说最清楚这件事情的,恐怕也只有阿瑶了,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告诉自己。
金光瑶没用灵蝶回应他,而是第二日回信一封,他在信里证实了魏无羡当初所言非虚,金子勋确实对温氏战俘欺辱虐杀,而这一切都是金光善的授意为之。
蓝曦臣告知了蓝启仁后,去了清河一趟,聂明玦本就刚烈的性子愈发暴躁,当即让金麟台给个交代。金夫人本就因着之前的事情对金光善失望透顶,如今蓝聂两家共同施压,还有云梦江氏默默的支持下,再者金光善的得力干将秦苍业反水,她大刀阔斧的夺权逼着他让位,金光善仗着阴虎符在手,本想反败为胜,哪料到在他启用时阴虎符自爆,被炸了个半身不遂。
金夫人将他养在了城中一座别苑,兰陵由金子轩继承了宗主之位。
当天,金光瑶也同时褪去了一身金星雪浪袍,恢复孟姓,宣告退出兰陵金氏。金子轩无法挽留,得知他有意在晋阳另立门户,爽快的将晋阳的所有产业分给了他。金光瑶,不,应该是孟瑶感激之余又庆幸自己未酿成大错,他们都有未来可期。
有姑苏蓝氏和清河聂氏撑腰,再有敛芳尊的七窍玲珑心,晋阳孟氏的崛起指日可待。
以仙门百家为首的四大世家联名宣告温氏岐黄一脉的清白和无辜,还了魏无羡当初穷奇道滥杀的公道和真相,随着四大世家的赔礼纷沓而至丹丘境,将近月余的动荡也差不多结束,没了金光善这根搅屎棍,仙门百家的风气都正了许多。
自前两天被一碗鱼汤喝吐以后,魏无羡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一吃东西就吐,吐完就嚷着饿要吃东西,偏生他又口味奇特,不够酸的不吃,不够辣也不吃,有腥味的不吃,不新鲜的也不吃,饶是强大如温情也被他折腾的够呛。只是见他被姗姗来迟的孕吐折腾的神色恹恹,连脸色都苍白无力,忍了脾气耐着性子照顾了两天,终于忍不住撂了挑子。
温情随着拜贴前后脚去了云深不知处。
蓝曦臣刚收到丹丘境的拜贴,正和蓝启仁商议,就有门生来报客人已到。
将人请进雅室,温情给蓝启仁见了礼,一袭红衣如火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对于养育阿苑长大的姑苏蓝氏,虽然是蓝忘机执意为之,但不妨碍温情的怨气散了几分,只剩敬重之意。
蓝曦臣请她入座,斟了茶,道:“不知温姑娘前来,所为何事?”
温情轻呷了口茶,方道:“来向蓝宗主讨个人。”
“哦?不知温姑娘想要何人?所为何事?”蓝曦臣笑问道,心下忍不住猜想,莫不是和忘机有关?
“含光君可在?”温情开门见山。
“忘机出门夜猎,尚未……”蓝曦臣话未说完,便被一道声音打断:“我已归来。”
正是出门猎雁归来的蓝忘机,甫一回到云深不知处,便听闻丹丘境有客来访,匆匆赶来。
蓝忘机没见到想见的人,失落的敛了神色给在座几人行了礼,在下方落了座,向温情询问道:“不知温姑娘找我有何要事?”
“还不是因为魏无羡!”想到这几天水深火热的生活,温情一脸的一言难尽。
“魏婴他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许是关心则乱,蓝忘机的声音微微拔高,眸中担忧尽显。
温情似笑非笑的看向他,道:“这就要问含光君做了什么好事了。”
蓝启仁和蓝曦臣齐刷刷的看向他,蓝忘机一脸困惑,执礼请教道:“还请温姑娘明示。”
“啧……含光君该不会是将自己醉酒后所犯的荒唐事都忘了个干净吧?”温情一脸的“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斯文败类含光君”。
蓝忘机臊的面红耳赤偏生还看不出来,他三个月前醉酒那次,在乱葬岗山脚下醒来,虽然感觉身体是有些异样,可是什么也记不得,如今经她这么一提点,莫不是当时魏婴也在,或者说他对魏婴做了什么非分之事?
蓝启仁和蓝曦臣也想起来当时他酒醒回来后被罚了杖刑面壁思过,就是不知到底他还干过什么事情。
蓝启仁端杯,决定喝口茶压压惊。
蓝曦臣斟酌着道:“不知道魏公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蓝忘机神色紧绷,也望着温情不语。
“也没什么,就是怀孕了而已!”温情平底一声雷,惊的蓝启仁喷了口中茶水,呛得他一顿猛烈的咳嗽,一旁的蓝曦臣顾不上惊骇,连忙给他拍背顺气,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蓝忘机直接僵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过来。
“咳咳……温姑娘休要胡言!”蓝启仁涨红着脸,也不知是咳的还是气的。
“我没胡说!本来是不可能的,只不过他们身负大运,才让那对天外之灵选择降落在他体内,借以转生,这也算是他们之间的机缘吧!”提到这个温情就心塞不已,哀怨的目光忍不住盯着蓝忘机,百年辛苦最后为他人做了嫁衣,想想就心绞痛。
“天外之灵?”
温情痛惜的点头:“都知道天外有天,我们所处的世界不过是其中一方小天地罢了。天外之灵你知道何等珍贵吗?不过是无意间掉进了这个世界,居然就这么选择了转生,实在是……令人心痛。”
蓝曦臣忍不住抽搐嘴角,本来以为要为弟弟的终身大事操劳一番,没想到不声不响间,孩子都有了,这让他再一次感到挫败。
“藏书阁里倒是有关于天外天的一些古籍记载,倒是没想到天外之灵居然也会借着人体孕育转生。”蓝启仁沉思道,复又回过神来怒喝:“忘机,你怎可如此荒唐……”
蓝忘机被这声喝的回神,疾步上前跪下认错:“忘机知错,任凭叔父责罚!”
“哎哎哎,别呀!”温情连忙阻拦道:“你把他罚了,我带什么回去?魏无羡这几天娇气的很,我都被他折腾的够呛,你自己的人你自己去伺候!反正我不管了!”
蓝忘机这下耳朵都红透了,他希冀的眼神看向兄长和叔父,蓝启仁恨铁不成钢,挥手撵了他出去。
蓝曦臣笑道:“那忘机你便去一趟丹丘境吧,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就行。”
“谢叔父,兄长!”蓝忘机欣喜不已,连忙叩谢一礼,起身匆匆离去。
温情则留了下来,之前本来是打算按着正常礼节谈婚论嫁,是以蓝忘机才会去猎雁。如今情况特殊,需重新商议一下才行。
魏无羡好不容易咽下点东西,躺在躺椅上晒着太阳,暖暖的阳光洒在身上,舒适的一时竟睡着了。迷糊间感到自己被人抱了起来,熟悉的檀香让他忍不住蹭了蹭,手无意识的抓着什么沉沉睡去。
蓝忘机动作轻柔的将人抱回房间,小心翼翼的放在床上,奈何衣领被他抓着不放,蓝忘机几乎动弹不得,只能先缓缓松了手,替他盖上被子。
“蓝湛……”
蓝忘机以为他醒了,僵在原地看了半响,发现他只是呓语,忍不住勾唇,顺势躺在他旁边,许是察觉到热源,魏无羡动了两下,抓着他衣领的手松开环上他的腰,整个人也缩进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酣睡。
小心的避开他微微隆起的小腹,蓝忘机轻柔的抱着他,连着几日未曾歇息,如今明月入怀,他也安心入了梦乡。
微扬的嘴角泄了密,似乎是个香甜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