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布莱恩说他打算去图书馆再借两本书,于是我接受了西里薇特送我回家的邀请。她刚过十六岁就考了驾照,而我自认在这件事上没什么天赋,我总是害怕自己会分心,转弯太急,或者撞到行人之类的。再说,就算我有幸过了驾照那关,爸爸妈妈也绝对不会把车借给我开,更别说买一辆新车。在他们看来,青少年驾车还不如圣诞老人驾驯鹿靠谱。
但西里薇特的车技就很好。
阳光斜照在柏油马路上,西里薇特的蓝色梅赛德斯蒙着一层橘红,她戴着副宽大的墨镜,映出淡紫色地平线,车里放着老泰勒的《Stlye》。我想起上学期,我总想方设法说服西里薇特来戏剧社。
“你知道的,他们找你麻烦就是因为你比瑞秋漂亮。”西里薇特撅了噘嘴。
“我吼了她……噢,以后只会有更多麻烦。”我想起罗茜·泰勒,在被瑞秋她们贬低欺负了整整一学期后,她最终还是转学了。
西里薇特的车停在我家房子边,我跳下车,我们互相挥了挥手,西里薇特开走了。我踏上白色石砖台阶,从包里翻找出钥匙插进门锁里,推开门。倘若有任何人来我们家做客,他进门第一眼看见的首先是那张冷淡的白地毯,然后就是摆在柜子上的全家福照相——妈妈,爸爸,我和塞缪尔,那会塞缪尔还没有染红头发。
“艾维,你能帮我看一下牛排吗?我一会有节线上课。”妈妈从厨房里冲出来,看上去像有什么急事,她在家也穿着高跟鞋,把瓷砖敲得嗒嗒响。
“没问题。”爸爸回答。
“谢谢。”
妈妈坐到电脑前,从抽屉里抽出一叠文件。为期三个月的南极考察换来的好处便是为期九个月的清闲时光,他们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家里,做些他们并不喜爱的家务,摆弄一两株稀有植物,偶尔授几节线上课。我不想打扰他们,准备背着书包上楼,但妈妈发现了我。
“噢,埃德,你回来了。”她从电脑后面探出头,调整着USB接口。
“嗨,妈妈。”我有些尴尬。
“你怎么穿着男人的衣服?”妈妈皱了皱眉头,那双肉食鸟类一样敏捷的蓝眼睛盯着我。
我摸了一下上衣,布莱恩的灯芯绒外套,我忘记还给他了。
“是布莱恩的衣服。”我解释道。
“明天记得还给人家。”
妈妈在许多事情上都相当保守,却对异性好友一向开明。或许源于她和爸爸之间就是那种异性好友的关系,我从没见过任何一对夫妻说话像他们那样客气,从不吵架也从不作出亲密举动。
“学校怎么样?”她又问我。
“布伦南小姐退休了……”
“噢。”妈妈愣了愣,她知道我很喜欢布伦南小姐,但是装满科学公式和逻辑定律的头脑一向想不到应该拿什么话来安慰我,“她是个好老师。新老师教得好吗?”
“他教得不错。”我说,这是句实话。温特先生的课并不如布伦南小姐那样情感饱满又富有新意,但严谨清晰。
“那就好,”妈妈又看了一眼挂钟,嘱咐我半个小时后下楼吃饭,然后打开了电脑摄像头。
我跑上楼,对着镜子查看毛衣袖子上的污渍——那两大片橙汁丝毫没有褪色,手肘处起了小毛球,碰上去黏黏的。我赶紧脱下它。毛衣,毛衣,毛衣不能用洗衣机洗,我只好用温水装满水池——对于北林地镇的地理位置来说,这个季节能接到不冰的水都是一种奢求——手忙脚乱地倒上毛衣洗涤液,把衣服丢进去,要浸泡多久来着?十分钟?好像是二十分钟……做完这一切之后,我擦干手,躺到床上,将自己托付给柔软的枕头。
最后的阳光穿过浅粉色窗纱,卧室里渐渐暗下来,夕阳没入远方的黑森林,晚霞和雪峰被纱织物的缝隙分隔成蜂巢似的极小的碎片。几乎在所有电视剧里,青少年角色的卧室墙上都贴满海报。我记得自己上初中的时候也想过要不要贴一副权游或者悲惨世界30周年海报,但后来这个想法始终没有被付诸实践,毕竟我们家只有塞缪尔的卧室贴满了各种乐队的照片和《睡魔》漫画,我的卧室则始终保持着小女孩时期的个性,只是添了个新书架。
我从书包里摸出手机。丹尼尔还没把戏剧社宣传海报设计图发给我。模联社和角峰乐队一定已经开始找学校里最显眼的地方贴海报了,天文社也会和我们竞争,还有西里薇特的基础艺术社。至于拉拉队橄榄球队之类的,压根就不需要宣传。要是明天我们的海报还没做出来,可能就抢不到最优秀的那批新生了。我给丹尼尔发了条信息让他尽快。
距离吃饭还有二十分钟,我翻了两页《基督山伯爵》。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最近没什么看书的兴致,只有大仲马的小说可供消遣,而我又不敢多看尼尔·盖曼或者丹·布朗的书,这样会让更有深意的书显得无趣。最终我还是拿起手机,北林地高中墙上依旧是那点旧调子,瑞秋·盖斯泰尔和乔纳森的偷拍者,控诉麦迪逊小姐,还有些提到了温特先生。我点进其中一条:
“OMG那个新文学老师也太严肃了!”
“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在私立学校教书啊?”
“我有点怀念布伦南小姐了,对不起,我不该说她的课让人昏昏欲睡的。”
……
我脑中又浮现出温特先生的样子,我今早推门见到他的那副奇特画面,他说话的语气,忧虑的灰眼睛和对美国文学的理解。如果我是在大学,或者初中遇到温特先生,我也许会喜欢上他的课。但是,他接替了布伦南小姐,就好像他代替了布伦南小姐似的。布伦南小姐曾答应我等我们毕业后要请所有戏剧社成员去她家里吃饭,那时她还是我们戏剧社的指导老师……
噢,不行!我坐起身,不让自己继续陷入失去布伦南小姐的悲伤情绪中。我必须得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比如写点什么。
今天的文学课作业是一篇日记,温特先生想了解一下我们的写作水平。我不打算记叙中午的那件烦心事,那读起来会像一个人在发牢骚,我也不能写温特先生,既然这篇文章要给他本人看,那布伦南小姐……我还是没法不想布伦南小姐,我应当写她,写出来会好很多,写她和她的往事,就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