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离开医务室时,第二节课已经开始两分钟了,走廊上空空荡荡。我把耳朵贴近文学课教室门口,敲了敲门,里边有人在说话,似乎是个男性的声音,希望不是弗林在和布伦南小姐抬杠。布伦南小姐上学期末讲到了简·奥斯汀,她已经五十多岁了,但依然是个奥斯汀迷。克雷尔·弗林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一到文学课就开始大呼小叫着简·奥斯汀有多蠢。
门的另一端始终没有给我回应,我只好轻轻压下门把,将门推开一条缝。
“抱歉,布伦南……”
我突然意识到,布伦南小姐并不在教室里,我尴尬地向后退了半步,嚼着泡泡糖的弗林和坐在前排的布莱恩让我确信自己没有走错。
此时,站在讲台边的是个我从没见过的男人,一只手拿着粉笔,朝门外微微偏过头。这幅画面让我愣了两秒——并非因为他长得多么奇特,而是说,有几束阳光正从窗口照进来,如一层淡黄色的纱将他同讲台下的人分隔开来。无处不在的飞卷的尘埃掉落在他薄薄的灰领带上,在他额边几缕白发周围盘旋飘忽。他就像是一棵伫立在林雾中的白桦树。
我抬起手臂,希望他能发现我手腕上缠着的绷带。但他只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布莱恩后面的空座位,示意我进教室,甚至没有让我解释为什么会迟到。
我拉开椅子坐下,听见克雷尔·弗林吹得泡泡破了。黑板上写着两个词,“弗洛伦”和“冬天”,弗洛伦是教名,冬天应该是姓氏,弗洛伦·温特,那个代课老师的名字。
“你们上到哪儿了?”他俯下身问布莱恩,语调缓慢沉稳,抑扬顿挫,似乎还带着点纽约口音,不像北林地人。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的声音很适合讲故事。
“英国文学,简·奥斯汀,”布莱恩回答。
温特先生轻声说了一句谢谢,让我们把课本翻到第二十三页。那一页的右上角是一张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的封面图片。
“我们先从后面的内容开始,最后再回到第一课。”他边说边在黑板上写字。他的字很漂亮,在见识过马克用粉笔侧面涂出来的占满整个黑板的字母,妈妈炫耀一般的英伦花体,爸爸如在儿童练字本上方圆数字后,温特先生的字显得相当秀气,每一笔都细细长长,也不至于过于工整古板。
只是,我不太明白,是布伦南小姐让他按照这个顺序上课的吗?我记得布伦南小姐从不会跳过某一节内容。
粉笔掉落在桌上,温特先生转过身,走到讲台前方。他有双严肃的灰眼睛,或者说是忧虑更加合适。这会他的目光正缓慢地拂过整个教室。
“谁能告诉我,关于第二十三页中介绍的那本书的作者,他最具代表性的是什么?”他问,最终停留在窗边那块区域,“穿黑夹克的男生。”
温特先生果然点了克雷尔·弗林。弗林把他的腿伸到课桌外面,搁在他前面那个瘦小男孩的椅子上,手臂扒着桌子。他对布伦南小姐都不表现出一丝尊重,更不用说一个代课老师。
“噢,海明威……”弗林满不在乎地说,他显然还在嚼着泡泡糖,声音含糊不清,“他有很多老婆。”
除了我和布莱恩,所有人都大笑起来。我并不讨厌作家八卦,有时我还会摘抄加缪写给情人的句子,那些失败的婚姻或名士之间的决裂与和好同文字一样是作家生命的一部分。可是弗林的语气充满了轻蔑,我一想起他上次说“作家只是一群玩文字游戏的骗子”就有些生气。
温特先生也没有笑,但他同样没有表现出愤怒。
“是的,海明威有过四任妻子。你能告诉我们他为他的第三任妻子写了什么吗?”他平静地盯着弗林,弗林被盯得有些害怕,把脚从椅子上放了下来。他并不敢真的顶撞老师,要不然依照北林地高中的校规,就算他家富有非常,也够他停学两个星期。
“好吧,不过下次请听清我的问题。许多作家都有过多任妻子,这不是最具代表性的。”见到弗林回答不上来,温特先生好像打算放过他了。弗林不服气的翻了个白眼。
“把糖吐掉。”温特先生又补上一句。弗林不情愿地照做了。
温特先生一只手撑着讲台,从一旁拿起眼镜架在鼻梁上,微微弯腰,使眼睛贴近桌面。他在看讲台上放着的一张纸,我勉强能辨认那是一张表格,每行由两个词组成。我现在确信那是名单,他居然把我们的名字都打印下来了,就算是教新生的正式老师都不会这么做。
“埃德文娜……劳雷尔小姐。”
我没有想到他会念我的名字,吓得打了个颤。似乎也正是这个动作让他认出我,那双沉静而忧虑的灰眼睛落在我身上,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你能帮我们解决一下刚才那位先生回答不出的问题吗?”
我先前只觉得温特先生那缓慢的讲话方式具有一种独特的戏剧性和正式,现在才意识到这种语气对学生而言很有压迫感。好像他已经通过你眨眼的频率,指尖细微的颤动洞察了你每一丝情绪,但因阅历丰富没有兴致再一一指出批驳。
“可以被毁灭,不可以被打败。”我不自主的咬了咬嘴唇,只蹦出这么一句话。
“解释一下,”他的眉毛舒展了些。
“海明威小说中的主角通常展现出坚韧勇敢的特质,比如圣地亚哥,罗伯特·乔丹,都……”我突然忘记了应当如何说下去,怔怔地看着他,但越看他我的思路就越杂乱,最后甚至找不到任何一个合适的词。
“都是命运的抗争者。其中有一些在抗争中被摧毁了生命,但无一被摧毁意志。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被称为硬汉。”他没有为难我,而是接着我的话说了下去,当他说到最后一句时,那一贯的语调里好像藏着点高昂的情绪,“很好。”
温特先生对我点了点头,我终于舒了口气。同时也有些欣喜。
下课后,我找到布莱恩一起去拿书。尽管他没有表现出什么,但我能察觉出他有些低落。也许刚才那群橄榄球队的家伙又来找他的麻烦了。
“布伦南小姐生病了吗?”我随便找了个话题,正巧我刚才迟到了,错过了温特先生向他们解释布伦南小姐没来的原因。
“她退休了。”
布莱恩的答复让我愣在原地,我该想到的,这才是他难过的原因。布伦南小姐确实已经到了应该退休的年龄,并且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时常上着课就突然咳嗽起来。不过,她从没向我们提起退休,一次也没有,哪怕有时进了医院也只是找代课老师来上一天的课,第二天又会长辈似的微笑着,温柔地讲述王尔德,狄更斯,拜伦和简·奥斯汀。
从九年级开始,布伦南小姐就一直是我们的文学老师。有天下午下了暴雨,积水达到脚踝,我和布莱恩都没有带伞,布伦南小姐把她仅有的两把伞借给我们,然后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读着爱伦坡等雨停,她说她享受雨天——是的,她同我一样喜欢下雨,还和布莱恩一样喜欢午后斜照的阳光。我明白那些时候再也不会有了,再也不会有布伦南小姐揉着她银白的头发,再也不会有她在学期末连着放三个版本的电影《简·爱》,再也不会有那句“重要的不是作家想说什么,重要的是你感受到了什么”……温特先生不是代课老师,因为美国高中的普遍规定,我连布伦南小姐的手机号都不知道。
我把手搭在布莱恩的肩膀上,他强扯出一个微笑,我的鼻子有点酸,一股气体堵在我的喉咙口,最终还是没忍住掉眼泪。布莱恩轻拍着我的脊背,每次都是这样,我在所有人那里都是安慰者,但在布莱恩这儿我大多数时候都会成为被安慰者。我试着告诉自己,布伦南小姐退休是件好事,这样她就有更多的时间休息了。这样想,我感觉稍稍好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