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很多双眼睛。
掌门的眼睛有时疲惫,有时精明,取决于他是在授课还是在会客;指月峰女长老的眼睛有时温柔有时狠厉,取决于她是在见女弟子还是男弟子。而师兄的眼睛里面什么都没有,就是一双做工精致栩栩如生的眼睛。
那天我在九重山的雪堆中编排着自己的游戏,转身却看到师兄远远地站着,与往日并不太一样,他披了一件宽大的白色斗篷,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几乎与山雪融为一体。
我叹气——不是吧,出来盯梢,摸鱼的时间都不施舍给我了?
算了,九重山没什么好玩的,倒还不如师兄这身新打扮来的有意思。
新学了闪移的法诀,我正好用来练习,掐诀过后正正来到师兄面前。这袍子比我想的还要大上许多,竟连师兄的面容也全部隐进去。
"师兄今天这么有兴致,"调侃的语气其实谁也调侃不到,只是娱乐了我自己,“是五行相生法参透了?还是师尊又给了什么新鲜东西——比如这身斗篷,法器吗?”
我伸手去扯,入手感觉意外地粗糙,就像一块破麻布,也丝毫没有法术的气息,仅仅是一件完全没有装饰作用的装饰品。
奇了,这一点不像师兄的作风,在我印象里,他连服饰都不曾换过,装饰品更是与他绝缘,法器倒是一件一件。
师兄没有动,一如往日雕像状,只是兜帽过于宽大,我看不见他那张精致却无表情的脸。
无趣的时候,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乐子。这是我一贯的作风,于是我故作活泼,抬手便挑开了他的兜帽,“师兄今日怎么羞于见人,难道…”
不对。
不对。
不是师兄。
他不是师兄。
一样的剑眉深目,一样的高鼻薄唇,一样的面无表情。
但是那双眼睛不是师兄的。
我无法形容这样一双眼睛。
如无波的古井一样深沉,又如昆仑的山风一样冷冽,眼神中毫无情感,但是比之师兄更为威严。若说师兄的眼睛只供我看见自己的倒影,那眼前这双眼睛便一眼穿透了我的魂灵,那种犹如直面天威的震撼,似乎生也由他,死也由他,轮回都不得逃脱。
我不知道他是谁。
但我想我应该知道他是谁。
我微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压迫,恐惧,威势,臣服,惩罚,这些让人毫无挣扎之意的念头反复在我脑海中翻涌。我保持着抬手的姿势无法动弹,神识疼痛欲裂,如同堕入炼狱。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怎么消失的。
我的灵魂好像已经不属于我,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师兄传送回石室。身体发热发烫,甚至有一种自修炼以来再未出现过的,濒死的窒息。
隐隐约约听到师兄飘渺的声音:“师尊说你修为尚不足,且再返回一重山历练。”
再有意识,已经在一重山主峰的榻上了。
一旁围坐着掌门与各峰长老,师兄似乎也在,不过依然对我毫不关心,倚在一旁再次成了背景。
“怎么样,魂魄没碎吧?”
“还好还好,魂魄只是被伤重了,虽然危险但是不至于碎裂。”
“这…咱们之中有谁有此等修为吗?化清虽说修为尚浅,但胜在根基扎实魂魄坚韧,这一击便差点让她身死道消重归混沌,着实…”
“唉谈不得谈不得,现下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谈不得。
我多年的生命中,只有一个人谈不得,答案呼之欲出。
见我醒转,人群小小骚动了一下,掌门与长老们显然如释重负。
我侧头看向师兄。
师兄在昆仑一重山的光影中精致如瓷。一样的容貌,一样的无情,不一样的人。
师尊…欲取我性命?我令他不满吗?是我顽劣,是我怠惰?
师兄不会回答。师兄听命于师尊。而我似乎只是被意外选中的,又可以随时抛弃的“弟子”。
我看向一旁絮絮叨叨的掌门:“你先不要动,你额前摆着昆仑锁魂玉,能稳你魂魄的,你现在还太虚弱…”
我是识货的。昆仑锁魂玉,可安定魂魄,至坚至硬。
我用尽力气抓住额上的锁魂玉,朝着师兄掷了过去。
众人还没来得及惊愕,师兄毫无反应地受了这一击,砸到他的额角,毫发无伤,无关痛痒。
他拿住锁魂玉,走上前来,又将它放在我额前。
“师尊说让你参与一月后的昆仑弟子切磋,不得使用法器,不得使用符咒,至少要名列前十。”
声音里没有质疑,没有愤怒,仅仅是是交代了师尊让他说的事情。
我突然就什么想法都没有了。若说刚刚是迁怒攻心,现在我只觉得累。
“师兄,”我在他退回时叫住他,“你真可怜。”
师兄步伐不停,直接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