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放学后,我在田野中看到应该正在住院的伽耶子。
穿着水蓝色睡衣的她,蹲在杂草丛生的田野里,距离太远看不到表情,不过感觉好像是在发呆,脖子微微抬起。我尽全力跑到她身边,不停叫她的名字,朝她走近,但她毫无反应,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伽耶子的瞳孔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背后升起一阵寒意,但我没空去理会,只是踏着杂草,缩短和她之间的距离。她仍然没有看我,我大声叫她的名字,结果还是一样,没有任何反应。我已经站在她面前了,和她四目相接,她却依然像是没感觉到我的存在。伽耶子的视线穿过我的身体,看着前方辽阔的天空,嘴角微微抖动着,像是在吃什么糖果,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她到底怎么回事呢?嘴唇发青脸色苍白的伽耶子,手上包着醒目的绷带,我将内心涌起的种种情绪都推开,再叫一次她的名字,伽耶子的瞳孔出现光泽了,虽然还是灰色的,但已经比刚才的无神要好得多。
“…伽耶子——”就在短短的数十秒之间,我到底叫了几次这个名字?“你怎么了呢?怎么会在这里?从医院跑出来的吗?伽耶子…”
“小广…”她的语气跟神情彷佛是这一刻才发现我的存在,我想实际上也是吧。“钢琴——”
“咦?”
“让我弹钢琴。”
“啊…”
“我要弹——”
伽耶子的眼神迷茫,那是绝望的眼神,我知道。现实已经走到这种地步了,让一切回到幸福的位置,是我的使命。我必须达成自己的使命,为自己,也为伽耶子。我蹲在她身旁,
绷带映入眼帘。
别移开视线,不准移开视线。
你不是要去杀了“那家伙”吗?
所以…不可以逃避。
脸颊突然觉得很痒。
伸手去摸,是冰冷的触感,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了。喉咙莫名地抽痛,发出轻微的哽咽声,几乎是无意识的动作。我拼命克制,却像坏掉的水龙头一样流个不停,太夸张了,有点想笑,但几秒钟后,强烈的悲伤突然来袭,我招架不住,哭得莫名其妙。又哭又笑,又笑又哭,混乱的情绪同时发泻出来,脑中的喜怒哀乐装置产生错乱,我不知该如何操作,只好随便按钮,就像新买的游戏机没看说明书就直接玩一样。我转移注意力,看看周围的景色,被杂草覆盖的田野,一望无际的青绿,田间的小径,有一个人影。
是精二。他跟我们同样都是小孩子,却有如八十岁的老公公一样驼背弯腰,带着重病患者的表情,彷佛随时都会倒下,整个人散发着悲痛的气氛。他没有发现我跟伽耶子的存在,走过田埂,然后消失在眼前。精二已经没救了,跟伽耶子一样,已经绝望了。
这个时候,我才领悟到,一切都毁了。
“啊啊——”伽耶子发青的双唇隐约可见洁白的牙齿。“钢琴——”她双手抱着头。“钢琴——”呜咽声从她喉咙冒出来。“我要弹钢琴——”
接着她又开始用双手敲打地面。
杂草飞散,绷带裂开了。
我想要制止她的动作,结果两个人一起跌进田里。我抓住她的手,伽耶子不停挣扎,大声喊叫,那是悲痛凝聚的象征,像是在责备我没有好好保护她——为什么让我受伤,为什么让我崩溃,为什么让我绝望,为什么让我——好想塞住耳朵,但我不能放开伽耶子,只能默默接受诅咒,承认自己的罪过。伽耶子继续抵抗,我们不停滚动,互相拉扯着。
她放声大叫。
“放开我!”
“不要!”
“滚开…”
“不要——”
“救命,救命啊——”
“…哥哥——”
我停住不动。哥哥?她、她还在叫哥哥?
“哥、哥哥——”伽耶子继续叫。“啊!救我,哥哥…”
一股黑暗的冲动,我朝伽耶子的脸揍了一拳。
她停止尖叫跟动作,错愕地看着我,我也错愕地看着她。为什么我会出手揍伽耶子?我在做什么?为什么会对她…然而另一方面,又有种确信的感觉,认为自己正在做正确的事情,毫无根据地肯定。我接着踹伽耶子的腹部,她痛苦地倒下,我又揪着她的领子把她拉起来,她眼眸中充满了绝望和恐惧,我又揍一拳,伽耶子整个人飞出去。
“伽耶子——”我的声音里不是混乱与困惑,而是自信与肯定。“把一切都忘了吧,把所有的过去,全部都丢掉。”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她的鼻子,她痛得眯起眼睛。然后我拉着她的手让她站起来,问她家里现在有没有人,她摇头,我立刻做出决定,抓着她的手开始跑。路上有人注意到她穿着睡衣,但我视而不见,跑到她家,确认过车库没有车子,她爸爸出门上班了,我打开大门,直接冲上楼梯。二楼起居室隔壁就是她的房间,门后有书桌,旁边是一只大猫玩偶。我很久没来了,从去年夏天来玩之后,已经事隔一年。但我的目的不是这里,左手边有一扇门,我将它打开,里面用来堆放东西,塞满了家具跟纸箱等杂物,而角落就摆着伽耶子最重要的宝物钢琴…正确来讲是电子琴…伽耶于拥有的实力(曾经)是不可限量的未来,应该要花更多钱买好一点的琴才对,每次看到我都会这么想。
我盯着钢琴,跟背后的伽耶子说,穿睡衣很奇怪,要她去换个像样的衣服。她沉默了几秒,接着传来关门的声音。我跨过杂志堆,走近钢琴,拔掉电线,然后看看周围,没找到合适的箱子。伽耶子换好衣服走进来,穿着短袖上衣跟牛仔裤,看起来比穿睡衣时健康得多,但两手的绷带跟面无表情的脸孔,依然折磨着我。我扛起钢琴,直接走出房门,下楼梯,重心不稳差点跌倒,呼吸急促,很后悔平常没有多锻炼身体。我把琴放下来休息一阵子,问她脚踏车钥匙在哪里。她比着鞋柜,我打开看,里面分成四格,各种高跟鞋与运动鞋杂乱无章地摆放着,最上面那层有两把钥匙,旁边还有一卷胶带,我一起拿走。脚踏车就停在车库里,有红色跟黄色两台,我记得黄色那台是伽耶子的,便将车锁打开,要她小心跟上,我想她的手至少还在,应该没问题吧,然后用胶带把琴固定在红色脚踏车的后座,准备就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