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落寞?
我偷看老师的表情,果真没错,明明即将有小宝宝要诞生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呢?难道她其实是想要女孩子吗?不,不对,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问题出在别的地方。
“老师——”我知道这种事绝不能说出口,也知道可能只是自己想太多。“为什么你会有那种表情呢?”但嘴巴却背叛了我,擅自将话脱口而出。背叛?这才是自欺欺人吧。“为什么你的表情那么落寞…”
“落寞?”
我察觉到真千子老师的表情凝结了,是被我说中了吗?老师将手贴在脸颊上,静静地抚摸着,回答说没那回事——用落寞的语气。
“骗人。”这不是我这个外人应该过问的事情吧?也不是一个小孩子应该注意的事情吧?这些我都明白,全部都明白。“如果真的没有,那你应该更高兴一点啊,老师。”
“小广。”真千子老师的声音不带任何一丝情感,是完全空洞的声音。“没有那回事。”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啊?”身旁传来伽耶子的声音,她还搞不清楚状况。“告诉我嘛,刚才是…”
咖啡送来了。老师加入牛奶,黑色的液体逐渐染成褐色。我静静地看着,伽耶子也一起看着,老师也看着,大家都注视着咖啡。老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我沉默着,伽耶子也没有说话,气氛安静得很诡异。
“其实——”真千子老师缓缓地开口。“我不是落寞,只是有点…呃,有点担心。”
“担心?”
“我在担心…”她边说边轻抚还没变大的肚子。“担心小宝宝生下来以后的事。”
“什么意思?”伽耶子表情很紧张。
“跟你们讲这些好像不太好…其实,老师是不希望让肚子里的小宝宝受到伤害,所以希望能一直把宝宝留在肚子里。”真千子老师低下头,长发遮住脸庞,看不到表情。“听起来很奇怪吧?”
“…呃——”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那个…”
“因为,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坏人啊。”老师继续说下去。“每个人都只为自己想,所有的人都很狡猾,还有一堆疯子…真的很可怕。”充满压抑的声音,比说出来的话更让我觉得恐怖。“而且,最近又发生命案了不是吗?高中生被杀害…连这种小地方都有变态杀人魔。”
“那个黑衣男就是凶手啊。”我立刻回答,变态杀人魔…“一定是他杀死的。”
“这跟谁是凶手没有关系,小广。”真千子老师抬起头来,表情意外地平静。“坏人随处都有啊。”
“所以老师的意思是,不想让自己的小孩住在这样的世界里吗?”
“我的想法很奇怪吧?”老师对自己说的话露出苦笑。“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子很奇怪,也很傻,大概是怀孕造成的心理作用吧…不过,这种想法在怀孕以前就有了。”
“老师,你打起精神来嘛。”我喝口水润喉。“你说的话我都懂,可是如果一直担心会受伤,那根本就没办法活下去…”
我说到这里就住口了。如果一直担心会受伤,那根本就没办法活下去…没办法活下去?我反射性地朝伽耶子看去,她没有察觉我的视线,一直担心地盯着老师看。我有资格说出那样的台词吗?自己不是为了怕伽耶子受伤,一直主动为她挡住“那家伙”的攻击吗?像我这样,根本就没有立场去说什么大道理。
“嗯…我了解你的意思。”老师拿起咖啡杯。“这世界已经完全被污染了,到处充满了不正常的人,可是为了活下去,只能选择接受。这些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没有人不知道这个事实,我们是没有办法逃出“那家伙”的魔掌的…所以每个人都承受了“那家伙”的傲慢跟暴力。等到成为厉害的人之后,再将“那家伙”吸收为自己体内的一部分,积极地朝“那家伙”迈进。
冰淇淋苏打送上来了,绿色的碳酸饮料上浮着冰淇淋。我咬住吸管,喝了一日,汽水通过食道,充满阴霾的头脑感觉变清爽了——这只是错觉。
“老师,没关系的。”伽耶子的语气很乐观。“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坏人啊。”
“大概吧。”
“而且一直待在肚子里也太无聊了。”
“恩,也对…一直都待在黑暗中,实在很没意思呢,就等于活着没有意义一样。”
“我说的没错吧?绝对是生下来比较好嘛。”
我觉得很难说。在黑暗中什么都眼不见为净(反正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要听着母亲的心跳,可以不必听见讨厌的话语。不用走也不用跑,不用生气也不用大笑,可以一直沉睡下去,不管怎么想,都是在母体内比较幸福,就算不吃饭不工作也无所谓。确实这既不文明也不人性,可是文明跟人性又有什么价值跟意义可言呢?
“对啊,一定还是活在世界上比较好的。”真千子老师嘴里虽然这么说,却似乎打从心底不相信。“啊,真是抱歉。”她对我跟伽耶子轻轻低下头。“跟你们说了这么无聊的话题,而且想法那么幼稚。”
“怎么会,没关系啊。”伽耶子急忙挥着双手。又小又白的手。我无法想象这双手居然能弹奏钢琴。“老师是因为怀头一胎,才会变得比较敏感啦。对不对,小广?”
“啊,嗯。”我不经思索就点头了。“对啊,老师,没什么好担心的。”
“老师反过来被学生安慰,真是没用啊。”真千子老师拍拍自己的头。
伽耶子的橘子汁送来了,我们举行没有意义的干杯。接着开始闲聊,我说说最近学校的情形,包括苏珊的无厘头行径、集体放学时混熟的新朋友、阿峰忘记带作业簿的纪录刷新等等,其中精二在教室里打棒球结果打破花瓶的事迹似乎最受到注意,老师表情惊讶地说那孩子在做什么啊。而伽耶子聊到钢琴的事,说下个月要演奏的曲子很困难,练到手指都快抽筋了,还有刚才跟我提过的德国知名钢琴家(名字还是想不起来),以及大调跟小调如何又如何。老师愉快地听着我们的闲聊,可是再也没有提起她自己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