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曜】风1

——我们，在很早之前就结下不可分的缘。

正文：

先生手背在身后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眉头皱得仿佛再也松不开，我交上的诗文他已改过，上面浓重的墨痕狠狠盖过我绞尽脑汁写的那几个字，几乎是全文都做了大手术。他最后寥寥四字评论我的呕心沥血三夜磨出来的珍作：狗屁不通。

下午练剑，姐姐请来的那位老将军，那叫一个凶神恶煞。动作仿佛儿时看过的兵法里的图画在舞动，行云流水一番，最后问我是否明白，我只得连连点头。他老人家实在厉害，幸亏拿的都是木剑，也让着我不少，不然现在怕是没命写这些东西了。说真的，我的剑法倒也不至于是“一塌糊涂”那么差吧？只是身上腰酸背痛的是真疼，那将军一把年纪还老当益壮呢。

快到晚膳时间，蒙犽那小子来比射术。白靶子红心我分明看得清清楚楚，箭飞出弦后却稳稳当当擦过靶子，离那红心十万八千里。

“哟，稷下第一天才学子，哪成想箭都不上靶呢。”蒙犽似乎要把肺都笑出来了。

“我那是...那是前两日害了病，浑身没劲罢了！”

可阿姐好巧不巧地走过去，只瞥了一眼，无需多言，回去那定是好一番数落了。

果不其然，镜骂我是无用的废物，让我干脆去学戏当个戏子，因为戏子不需文采奕奕或武功了得，而需要一双盛着秋波的眼睛和一把圆润的好嗓子。

总有同窗说我眼睛漂亮，从不曾晦暗似的。好吧，我眼睛确实是相当好看，毕竟天才当然是哪儿都要完美。至于考学和武功方面嘛……当然只是我还没有显出天赋来，对，一定是这样……所以，阿姐让我学戏当然是不合情理的大材小用！

说回正题。

姐姐让我滚去学戏，我自然知道是气话。但那时我才十二岁，小孩子哪里知道克制呢。因为戏子只要好姿色便罢了。毕竟当今，只要你有那般好容貌，谁还看你戏唱得好不好呢，倒尽想着买一夜多少银子。好听点叫花瓶，难听点叫残废。我虽没处出色，但也不愿挂上个“叫花子”名号，就像是东方家只有镜姑娘百般聪慧，小少爷只当做个陪衬。

那几乎是我跑得第二尽力的一次了，最尽力的等以后再说，而无理智跑向的却是我从来不曾进过的山林。

从前，听姐姐说这山林里有上百野味，不过这里山势险，树木灌草盘根结错地长，飞禽走兽也比一般林子里的凶猛，待我学武有成，才能带我来这里猎禽。

扭了脚，还被树枝刮破了脸，一个人坐在一棵老树下哇哇大哭。风吹得我有些冷，这才停下来擦干眼泪。环视四周却只有狰狞的草木，仿佛朝我做着鬼脸。

“叫你跑出来！回不去家了吧？哈哈哈哈哈！”

隐约，听见它们这样嚎叫。

冷，非常冷。出来时只穿了一件单衣。

也非常饿，晚上赌气没吃饭。

天色已经暗下来，阿姐肯定派人来寻我了，说不定她自己也会来……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还是没人来找。

万一，他们根本就没找呢？

思绪万千，我心里像有蚂蚁在爬。已经看不见四周了，四周黑得像泡进了墨汁里。我又想起我文章上可怖的墨鞭子，以及先生戒尺的毒辣。还想起那武将千篇一律的招式，虽是扎实，却无特点，即使真的把我打得很狼狈。

迷迷糊糊地闭上眼，耳畔却传来利器划破空气的声响……

有人！有人来了！

“阿姐！”我瞬间清醒了，站起来就是喊。

那声音戛然而止，我揉着眼睛模糊地看见一点光亮，大概是一盏烛灯。

可惜的是，那人不是姐姐，甚至都不是姐姐派来找我的。

他表情显出一瞬的惊愕，随后立马紧绷住了脸。

“你谁啊！我才不是你姐姐。”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好听，像往水潭里扔进一块小石，叮叮咚咚发出的声响。

风静悄悄的，没有声音，轻轻拂过他的发丝。厚重的假发似是卸到了一半而放弃了似的，露出些那人本来的棕发。

我愣在原地，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一个穿着戏服舞剑的戏子。

然而厚重的戏服并没有束缚他的动作，明明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年纪，身姿却轻盈似燕，动作利落得怕是连那位武将也略逊色。

我心生一种羡慕来。不过，这又不那么像羡慕。我羡慕先生一手好文章，羡慕武将一身好本领，羡慕好友一把好射术，却不太羡慕这人舞剑之灵妙。

好像，是知道我终有一天会与他一样似的。

随后我看见他的眼睛。

他年龄确确实实与我相仿，浅绿色的眸子如一汪清泉，却有种说不出的哀伤。

至少我从没见过我或阿姐，或是身边的其他人有那样的眼睛。

那眼睛里含着，当时的我还无法理解的感情。

这是很矛盾的，从来没有这样的人。这是个怪人——我这么想着。

待我回过神来，他已远远离去，远处传来一声渺远的呼唤。

“东方少爷！”

他们来找我了，我却没有欣喜若狂。满心尽是那人凛冽的神色，心里发着颤，就这样不知不觉回了家去。

很多年后我也会想，如果那一刹那其实来不及看清他的眼眸，那便是我们间有一阵风，将灵魂渡给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