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两人面前的,是两座山脉交汇形成的峡谷,地势颇为险峻,为了安全起见,也为逐步适应陡然恶劣起来的环境,两人将速度一再放缓,逐步推进。山坡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漫长,至少在五公里以上,而且所到之处,皆是横生的树枝藤蔓,两人不停地挥动砍刀,披荆斩棘地前行,等他们精疲力竭地来到山谷底部时,天已彻底黑下来了。两人就近选了块空旷的平地扎营。三月初的西双版纳早晚的温差还是很大,两人生起篝火,简单吃了些随身携带的干粮后,拖着疲惫的身子钻进睡袋,睡了过去。
第二天的情况几乎是前一天的翻版。两人虽来到谷底,这里的情况却并没多少好转,长期肆无忌惮生长的热带植物成了阻挠两人前进的最大障碍。此外,他们还要时刻提防来自密林深处的隐蔽杀手--有毒的昆虫,和一些伪装得很好的毒蛇。西双版纳的毒蛇是全国闻名的,金环蛇、银环蛇、眼镜蛇、眼镜王蛇、竹叶青、蝮蛇等等,每种毒蛇只要被咬上一口,都有致命的危险。这无形中更增加了行程的难度。
张佳强这才认识到,自己当初七天走出森林的打算是多么一厢情愿。现实远比他想象的要严峻得多,最夸张的时候,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仍被林木所困,举步维艰。不过,既然已经上路,就该体面地坚持下去。他不断地这样鞭策自己。让张佳强唯一欣慰的是,通过这几天的交往,他越来越发现王涛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伙伴,两人事先虽已就具体工作做出分工,但对方总会在完成自己那一份后,腾出手来力所能及地帮助对雨林还不适应的张佳强,丝毫没懈怠和不满的表现。两人的搭档也称得上默契,对方大约也很庆幸,自己能遇上这么一个好帮手。要知道,一个得力的旅行伙伴,眼下胜于一切。
第三天晚上,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事件,着实令张佳强虚惊一场。
当时两人已选好了空地扎营,找来干燥的树枝燃起篝火。两人吃过东西,正谈到明天的行程计划时,张佳强突然发现王涛原本微笑的脸骤然变色,同时做出噤声的手势。他立刻住口,仔细谛听。一阵细碎的窸窣声从旁侧不远处传来。张佳强循声望去,顿时全身的血液冷到冰点。只见两米开外的地方,一条灰褐色的蛇正蜿蜒而来!借着火光,能看出蛇身虽不大,从体态和花纹上看却是条毒蛇!在这危急时刻,对面的王涛抄起根木棍一跃而起打在蛇身上。毒蛇遭到重创,扭着身子翻滚成一团,功夫不大,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了。这时两人都看清了,这是条成年蝮蛇。与其他的蛇类不同,蝮蛇对热源异常敏感,这条蛇多半是感应到了篝火的红外线,误以为是猎物才发起攻击的。
以后的几天里,随着两人越来越深入雨林腹地,毒蛇也愈加频繁地出现。他们开始积极加强戒备,夜间扎营时也格外小心,天不黑就选好营地,生火前更是细心检查过附近的每一块丛林,火堆也要尽量生在远离两人睡袋的地方。
进入森林的第五天,两人带去的干粮吃光了。这次旅行两人针对环境的特殊性,带去大量的饮用水,食物却相对要少。一来两人不可能背负过重的储备上路;二来担心这一带缺乏流动的水源,所以出发前他们便做好了取舍,决定从自然界获取食物。通过几天的行程,两人也发现,在这里获取食物也不是很困难的一件事。地势低洼的地方经常能遇到一些积水区,不少水洼里有鱼,另外树林里还不时能遇到各类飞禽。断粮的头一天,王涛便用竹子和藤条拴了两只弓箭,一人一只,沿路寻找着机会射猎。
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人推算着行程将近过半,心情都有些激动。这短短的一个星期,在两人心里却出奇地漫长。为了纪念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更重要的是鼓舞士气,张佳强和王涛当天放慢了速度,打算采摘一些野果弄几条鱼好好地庆祝庆祝。他们花去一个多小时,在一个水洼里棒打加箭射,捉到七八条搾拃余长的小鱼,然后张佳强回到营地,生起篝火。
一切准备停当,他正想喊王涛过来一起烤鱼时,身旁不远的丛林里传来一阵尖叫,接着他听到王涛欢呼一声,一只野鸡扑腾着翅膀飞了出来。它先是落到了一棵雪松上,后因站立不稳再次腾空而起,寻找着下一个落脚点。王涛见机追了上去,野鸡最终没能逃脱,被他一箭射中,落在一棵橡胶树的枝桠上。
王涛兴高采烈,对张佳强说了句:"这下有鸡肉吃了!",爬上了枝繁叶茂的橡胶树。便在这时,骇人的一幕发生了!
四
开始站在树下的张佳强没反应过来,仍沉浸在喜悦当中。树上的王涛却一手拿着野鸡,一手抱着树干岿然不动。原本的欢快气氛被打破了。当张佳强警觉到哪儿出问题时,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顺着王涛惊恐的眼神望去,只见在他面前一米远的树枝上,隐约能看到一条绿色的带子。张佳强立刻警醒到,那不是什么带子,而是条蛇,而且很可能是条毒蛇!
竹叶青!
张佳强打个寒噤。出发前他看过资料的,这是种具有攻击性的毒蛇,虽然毒性并不像眼镜蛇那么剧烈,但在这种情况下被咬上一口,也是致命的。更倒霉的是,王涛此刻已完全没任何斡旋躲避的余地。他人悬在一丈多高的半空,只消稍微有些动作,必将惊动毒蛇。目前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处变不惊,保持原来的姿势,希望蛇能自行离开。
张佳强的心揪起来,他默默祈祷着。
现实显然令他失望,这条蛇一直面对着王涛,不仅没退缩的意思,而且缓缓扬起头,频频吐着开叉的信子。它发现了王涛揣在怀里的那只野鸡,并产生浓厚的兴趣。
张佳强发觉蛇身在向王涛缓缓地游动,杀机逼近!他的呼吸都困难了。亲眼目睹惨剧的发生是残忍的,他不自觉地闭上眼睛。突然,张佳强听到王涛一声大叫,前方有个东西重重地砸到地上。
张佳强忙睁开眼,发现王涛已仰面从树上摔下。奇怪的是,身上并没有那条蛇,死鸡滚落在一旁。再看王涛,人已昏厥过去。
张佳强上前两步,想到那条竹叶青,抬头望去,蛇仍攀在树上,一动不动,似乎也被眼前的场面给吓坏了。张佳强顿时明白过来,王涛是在被蛇咬和高空坠落之间,选择了后者。他来到王涛跟前,伸手扶起他,一股鲜血从他的后脑勺汩汩流出。张佳强心里一凉,原来王涛落地时,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正好硌在了他脑后。
张佳强急忙为他止血。包扎好伤口后,他将昏迷的王涛横抱到火堆旁,开始等他苏醒过来。
时间在缓慢流逝,对方始终没醒转的迹象,张佳强几次忍不住去摸他的胸口,心脏仍在搏动。他再次默默地祈祷着,愿时间能尽快过去,王涛醒后给他一个宽慰的微笑。但整整一下午过去了,什么奇迹也没发生。最后,天渐渐黑了下来,王涛依然不见好转,置身于茫茫的雨林中,张佳强不禁感到一种莫大的孤独和无助。
怎么办?他不止一次问自己。
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张佳强仍睡意全无,反而觉得脑袋越来越清醒。借着微弱的火光,望着熟睡中的王涛,他忽然生出一个恐怖的念头,认为对方再也醒不过来了,或者已成了个植物人。这个想法犹如当头棒喝,令张佳强手足冰凉、胆战心惊。若事情真像自己猜测的那样怎么办?张佳强想。即使不那么严重,假如王涛一直这么昏迷下去,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呢?他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后半夜,不知什么时候,张佳强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张佳强被一个低沉的**声惊醒。
他立刻醒来,并意识到这并不是梦。果然,声音来自王涛的方向。他又惊又喜,昨晚的烦恼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王涛的声音听上去虚弱无力,不断重复着"水"这个简单的字眼。张佳强忙取来矿泉水瓶,抬起王涛的脑袋给他喂。才不过半天一宿的时间,王涛的身体遽然垮了下去,像变了个人。他面色苍白,浑身一丝一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当水流经他的喉咙时,方能感到他微弱的活力犹存。等水一喝完,又马上睡去,眼睛眨也没眨一下。
但这毕竟是个好兆头,张佳强原已心灰意冷的心情又死灰复燃。他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肚子饿得不行了,他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他找来昨天中午捉的小鱼,破开鱼肚清除内脏后先生吃了两条,接着在昨晚的篝火堆上重新生起篝火,煮熟了其余的几条。他吃完四条鱼后,剩下两条,便在火堆旁一边拔昨天捉住的野鸡的鸡毛,一边等王涛再次醒来。
上午,王涛又醒来过一次,喃喃地要水喝,一点进食的欲望和力气都没有,这使得张佳强一筹莫展。后来,他终于想出个办法,将煮熟的鸡肉搞烂,掺在鸡汤里给王涛一点点灌。对方每咽下一口,就多添了一丝生还的希望。中午,张佳强确定王涛的情况有所稳定,遂到附近去找寻吃的东西。
遭遇这次意外事故,两人的角色一夜间发生了转变。之前是对雨林比较熟悉的王涛在扮演照顾者的角色,现在这个任务放在了张佳强身上,令他惊讶的是,这一角色转换也是那样的自然,他陡然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环境适应,张佳强对这片雨林已有了大概了解,寻找食物对他来讲算得上是轻车熟路。他没继续前行,而是沿来时路一路摸寻。这样做当然更多考虑的还是安全问题。在这关键时刻,他不希望自己再出现任何闪失。
出事后的第二天,就这样过去了。王涛的状况没多少好转,这让张佳强的心又重新悬浮起来。当晚,他继续为王涛祈祷,盼望明天能出现转机。可后来的事实却是,王涛非但没醒来,他发现他们带去的饮用水只剩下两瓶了。
水源就要断了,祸不单行。如此一来,张佳强每天的任务里又多出找水一项。这项工作其实做起来并不难,只需捕鱼时将水洼里的水带回来过滤、煮沸就可以了,工作量却明显加大。最近的一个水洼,距两人的营地大约有一百多米的路程,张佳强几次想将王涛转移过去,但碍于一路困难重重,唯恐途中对王涛的健康造成伤害,最终放弃了。
第四天,王涛仍处在昏迷中,只有口渴时才醒来,喝过张佳强准备的鸡汤后,又倒头睡去。张佳强的信心在逐渐分崩、瓦解,他能感受到对方的生命之灯在慢慢枯竭,每次睡下后,张佳强都怀疑他再也不会醒来,可每次的结果,都让他感到意外。王涛似乎只有一息尚存,但就是这丝气息,却以莫大的毅力坚守在他的体内,定时将他一次次唤醒。张佳强不禁感叹人的生命力之顽强。
不过,张佳强渐渐的也开始麻木,不再对王涛报有希望。并且几天来,两人的生活条件也在日趋恶化,为了找到足够的食物,他不得不一天比一天走出更远的距离,因附近已没什么东西可吃。但他仍没选择离开,一如既往地守在王涛身旁,等待着奇迹的出现。
每次出行时,张佳强都要带上自制的弓箭,愿自己能交上好运,猎到一只野禽之类,可这样的事情并没发生过。
这天上午,张佳强已记不清是出事后的第六天还是第七天了,他继续出外觅食。他决定不再墨守成规,向更远的地方推进,寻找更佳的觅食机会。眼前的困境使得毒蛇在张佳强眼里也不再可怕,他甚至巴不得能遇见一条,捉来解决肚子问题。他没吃过却听人讲过,蛇肉与鸡肉吃起来味道差不多。
这次出行,张佳强收获颇丰,不仅发现了一个从未到过的大水洼,捕完鱼返回的途中,突然听到一阵"咯咯"的叫声。--是野鸡!张佳强立刻抖擞精神,放慢脚步。果不其然,离他前方几米远的草丛里有野鸡飞过的身影。他马上支箭追了过去。野鸡最终飞走了。不过在草丛中,他发现了野鸡的巢穴,里面的野鸡卵竟有十几枚之多!
张佳强满心欢喜地带着胜利的果实回到驻地。他盘算着,下午或晚些时候再去野鸡窝附近蹲守,运气好的话,应该还有收获。他生火做饭,一边哼着小曲。正当张佳强摊好鸡蛋,准备煮鱼时,听到一个孱弱的声音在呼喊他--王涛醒过来了!
他一定是被鸡蛋的香味唤醒的。张佳强忙丢下手中的家伙,来到王涛近前。奇迹出现了!一直以来处在昏迷中的王涛,竟睁开了眼睛!
张佳强百感交集,眼圈儿顿时红了。
瘦削得只剩下皮包骨的王涛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什么。他用力抹去自己因激动流下的泪水,将耳朵凑到王涛嘴边,这才听清楚,原来对方说的是:
"求求你,杀了我吧!"
张佳强的心一下子空了,他做梦也没想到对方会讲出这句话。他直起身,再看王涛,对方也正用浑浊的眼神望着他。然后,又把刚才的话无声地重复了一遍,两行浊泪从眼眶里流出。
"不,你不要这么想,我们还要一起离开这里。"张佳强冲他喊道。
王涛闭上双眼。
"我不行了。"他说,声音细若蚊鸣。
张佳强鼻子一阵泛酸,他想起身边准备好的鱼汤,转身去端。王涛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要离开自己,痛苦地哼了一声。
张佳强端来鱼汤,王涛却拒绝喝下去。他两眼无神,死死地盯着张佳强,嘴里不断重复着那句话:"杀了我吧!"
张佳强的泪又流下来了。他明白这是同伴对他最后的请求,王涛确实已不行了,这样下去,只有饱受折磨。
他试着扶起对方,王涛浑身软绵绵的,像摊烂泥一样。张佳强猛地想到,数日前王涛从树上落下时,不仅磕破了脑袋,可能腰也摔断了。一瞬间,支撑他坚持下去的信念坍塌了,张佳强只感到悲从中来。
王涛看着他奔流的眼泪,也领会到什么,躺在张佳强怀里不再挣扎。他老老实实地喝下张佳强喂给他的鱼汤,好半天,鼓起力气说出最后一句话:
"谢谢。"
接着,他又昏了过去,而且再没能醒来。
这天晚上,雨林里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水不大,但下了整整一夜。张佳强一宿没睡,冒雨守在王涛身边。在连绵的春雨中,他嚎啕大哭,为失去一位同伴,也为自己的无力回天深深自责。那一晚,积蓄已久的情绪,终于发泄出来。
哭完,张佳强重新思考接下来的打算。理性告诉他,想要活着离开这里,只有放弃王涛,但良心不允许他这么做。最终,还是情感占据了上风,他决定继续留下去,等王涛彻底离开这个世界,再作打算。
而接下来的一天过去了,奄奄一息的王涛仍顽强地沉酣于熟睡中,并没去世的迹象。
另一方面,环境却在不断恶化。雨水过后,天气持续晴朗,气温上升,王涛的伤口开始溃烂,引来了不知从哪飞来的绿头蝇。绿头蝇,则是死亡的使者。
这天中午,张佳强继续到两天前发现野鸡的巢穴附近伏击。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次他成功猎获了一只野鸡。不过,在返回营地时,让他惊心动魄的事情出现了。
远远的,与营地隔了一段距离,就见躺在地上的王涛艰难地扭动着身躯,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喘息声。张佳强开始还有些疑惑,以为王涛又像上次那样醒过来了,走到近前才发现,根本不是,只见一群绿头蝇在他靠近的那一刻迅速离开!
原来王涛刚才是在本能地反抗绿头蝇们的蚕食。张佳强醒悟到这点时,毛发悚立,几乎惊叫出声!
这天下午,他给王涛灌的鸡汤王涛再没吃下去,全又吐了出来。张佳强顿感万念俱灰。理智再次提醒他,必须得离开这里了,继续下去,无论对王涛还是他自己都已毫无意义。
但自己一走了之,王涛怎么办?留他一个人在这里活受罪?张佳强回忆起王涛央求他的场景,他的双手颤抖了。他明知道自己依言而行的话,对方可以少受些痛苦,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是夜,张佳强重新被与去留的问题搅得夜不能寐。
天亮了,张佳强依旧为吃食奔波。他有意在外面多逗留了段时间,想既然自己不能亲自动手,那么就寄望于自己离开期间,王涛能自行死去。想到王涛现已无法进食,离大限时刻恐怕也不会远。一上午,他都在外面游荡,中午回到营地时,眼前的景象几乎让他灵魂出窍!
离很远的地方,张佳强便见到地上的王涛在冲他摆手。他顿时头皮森然,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他马上提醒自己,眼前的一切不可能是真的,肯定是自己的幻觉。等他揉揉眼再看时,那只手仍在朝他缓缓挥动,张佳强的脑袋瞬间炸开了!
他紧攥着砍刀,浑身的血液像潮汐一样在身体里激荡。刹那间,也许是恐怖激发了潜在的勇气,张佳强觉得自己完全被一种力量攫取,一步步向王涛走去,一直来到他的跟前。
一阵恶臭扑面而来,与此同时,成群的苍蝇"嗡"地一声散开。
他一手捂住鼻子,仔细端详,这才发现王涛仍闭着眼睛,他的手不过是一种神经性的痉挛,似乎在下意识地驱赶身上的苍蝇。尤令张佳强不寒而栗的是,王涛的眼睛和鼻孔处,有白色的东西在蠕动--是蛆!
张佳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巨大的恶心和恐惧使他怪叫一声,随后挥动砍刀,冲上前去……
许久,张佳强手中的砍刀一次次扬起,又一次次落下。他的脑袋一片空白,灵魂像是被强行拖走,背过脸去,不敢直面眼前的场面。
不知过去多久,等他一点点从疯狂中醒转过来,目睹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时,眼前的情形令他触目惊心。只见王涛已被自己大卸八块,破碎的躯体七零八落地摊开在地上,暗红色的血浆带着浓烈的腥气,溅到他的身上、脸上。
张佳强手持砍刀,痴痴呆立着,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王涛松松垮垮地躺在血泊中,他再也不能动弹了,血浆像一条条的虫子,从他身体的各个部位里流出,钻入土地中……
然后,张佳强没有任何犹豫,他简单收拾了行装,转身朝远处跑去。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离开王涛,离开这座雨林。他掉转方向,一路向东而行,不足二十公里的路程,整整用去了四天时间。第五天的中午,当筋疲力尽的他终于爬到山顶,见到久违的公路后,当即昏了过去。
后来,张佳强被一辆途经的游客大巴发现并救起,送往了附近的医院。在那里,他度过了一个星期的恢复期。
期间,每个人对他的经历都充满好奇,但大家都心照不宣,保持着沉默,不去打扰他。直到一个星期后,他恢复体智,主动讲出自己的经历。
林区的搜救部门闻讯后,立刻出动人力,去雨林搜寻仍滞留在里面的王涛。经多方查找,最终找见的也不过是些破碎的尸体残骸。
张佳强猜测,在他去后不久,很可能有食肉兽发现并拖走了王涛的尸首。
这就是张佳强当天下午对我讲述的一年前他在云南的冒险经历。内容曲折离奇,又无比震撼人心。
五
故事讲完,我俩都陷入了沉默,空旷的办公室内只能听到空调工作时的微鸣。张佳强点燃一支香烟,抽起来。
我的思绪飞转着,想让自己从情节里抽离出来,分析这段经历对对方意味着什么。而事实再明显不过,这段经历对张佳强至关重要。从他的谈话中,我也能察觉到,事实上张佳强很早就已意识到这点,可为什么前两次见面时没向我透露呢?他在忌讳什么?
我正要提出这个疑问,张佳强先开了口。
"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真的,事发后的很长时间,我眼前都是王涛躺在血泊里的场景。血淋淋的,惨不忍睹。"说完,他再度露出痛苦难过的神情。
话题突然又深入一步。这便是一直令张佳强难以释怀的原因了!时隔一年,他仍在为自己当初杀掉王涛的行为自责。这使我想到几天前,自己初见张佳强时轻率作出的那个判断,看来,脱发只是个表面现象。
而这样一来,之前的许多疑问也便有了更贴合实际的解释。为什么他在这一年里脱发?原来压力不仅来自工作,还有这重罪孽深重的愧疚感;包括他的慈善基金,也是一种良心上的自我救赎行为。至于他迟迟不肯将真相对我如实托出,原因也大抵如此吧。
现在他能讲出这些,实属难能可贵,应算是本次咨询工作中具有突破性的一个进步。虽然从心理学的角度解释他当时看似不合理的突发性行为非常容易,但我没那么做,反过来问他:
"那你觉得,当时的情况下自己该怎么做呢?"
张佳强看我一眼,懵然不知怎么回答。
"显然,这个问题似乎很简单,但你并不能给出满意的答案。"我停了好一会儿,才说,"不过,这也不难理解,因为我们平时生活中本来就有许多行为,是理性无法解释的。"
对方想说什么,终于没说。
"譬如吧--你现在的镜子恐惧症。"
张佳强作出倾听的姿态,熄掉手中的香烟。
"不如我们设想一下,假如你和王涛的角色进行互换,你认为他会怎么做呢?"我改口问道。
这次张佳强没加犹豫:"他肯定不会这样。"
"你怎么肯定他不会?毕竟你连自己都无法把握--在此之前,你也认为自己不会那样的。"
张佳强一脸沮丧,视线避开我。
"总之,我不应该……"他说。
"这是你理性的认识,但你也提到,当时你的脑中一片空白,说明那一刻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理智的范围了……"
我话没说完,张佳强焦躁不安起来。我的话似乎令他突然间很不耐烦,他哼了一声,低下头去,双手摩挲着头发。
我不为所动,继续道:"你觉得一个人的理性真的靠得住吗?若是那样,当时王涛央求你帮他结束痛苦时,你为什么没去做?"
"我承认,我当时很自私,只关心自己的感受……"
"恰恰相反。你要自私的话,当初就不会守在王涛身边那么长时间了。"
张佳强停住摩挲的动作,但没看我,也没说话。
"王涛受伤后你不但没离开,还一直心甘情愿地守在他身旁。这怎么算是自私呢?即便当时你没按他的意愿去做,也不像你以为的那样,换来的是个人的解脱,那样的结果不仅使你推迟了离开雨林的时间,期间还饱受道德良心的谴责,甚至直到现在。"
张佳强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激动得几次站起身又坐下,一心想结束谈话,恨不能立刻从这间屋子逃离出去。他的激烈反应是我始料不及的,我明智地结束了自己的谈话。
我不禁恍然发现,张佳强心理障碍的根源可能并不在这,还存在其他更深层的原因没被发掘。而我,必须得换个思路来进行后面的谈话了,只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我紧急思忖对策。对面的张佳强则不停变换着肢体语言,忽然,他心神不一地说道:
"对不起,也许你说得很对,可我还是无法原谅自己的行为!"
"要是当时你只砍了王涛一刀,你觉得自己现在会好过些吗?"我问他。
张佳强思量片刻,两眼失神地看着我身旁的墙面:"我不知道。"
我刚要讲下去,他又答非所问地补充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陌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
这句话很突兀,听上去有种无厘头的意味。看起来,他正处在一种思路极其混乱的状态,仿佛对和我的谈话已完全丧失兴趣,一心沉浸在某种情境中不能自拔。这样的话,咨询工作也就很难再正常开展下去了。
我考虑了下,觉得这样继续谈下去,已意义不大,不如暂时结束,等他状态各方面有所好转再说。我看了看表,已是下午四点,时间不觉过去了三个小时。
我记起诊所的小王,来前我们约好的,下午我请吃年前散伙饭,不想临时被抓来这里,计划全打乱了。现在不出意外,他一定还在诊所,眼下回去还赶得上。我正琢磨着如何借故告辞时,张佳强像觉出了我的心事,他并不希望谈话就这么结束,再次开口道:
"不好意思,每当回忆起这些事,对我都是一次痛苦的考验。"他冲我歉意而友好地笑笑,口气异常和缓,"能再陪我坐会儿吗?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的。"
"没关系。"
对方态度上的突然转变,让我很意外。接下来他肯定将有所表达。我决定按兵不动,多听为是。
"谢谢。"
他想了想,又点头说道:"我接受你的观点,我确实对自己了解得太少了。"
"实际上我们大家都一样。"
"你认为一个人只有更多地了解自己,才能获得解脱吗?"
"我的专业告诉我,是这样的。"我说。
"我最初还以为,只要通过一些技术手段,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了。"张佳强带有嘲讽意味地笑笑,摘下眼镜,用手揩了揩镜片,重又戴上,"我的认识是不是太肤浅了?"
"当然,你提到的那些技巧也是必不可少的。"我努力让回答言简意赅,点到为止。
谈话有些偏题了,我试着重新进入正题。
"假如说,你仍在为一年前自己的行为感到内疚的话,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你已经为此付出了很多,不需要再这样继续下去了。这一年里,为弥补这个遗憾,你通过各种渠道做了许多公益活动。倘使你还是不能原谅自己,我建议日后也应该在这上面继续努力,而不是单纯地惩罚自己。"
张佳强沉思很久:"你认为这件事和我的镜子恐惧症有直接关系?"
"镜子本身恐怖吗?"我说,"当然不,所以镜子恐惧症大多和镜子本身无关,和我们对自我的消极评价有关。--这件事让你感到很自责,不是吗?"
"还有恐惧……"
"对,还有恐惧,以及对自我强烈的陌生感。"
张佳强投来讶异的一瞥。
"你相信灵魂可以转世吗?"他冷不丁问了句。
"当然不信。"
"我感觉自己越来越陌生了。"他叹口气。
这是他第二次说出这句话。
他仍在为砍向王涛的刀子念念不忘。还有--我隐约觉察得到,他内心深处也一直在对自己在整个事件中的表现很不满意。他似乎觉得自己很无能很懦弱,这个固执的念头在潜意识里始终困扰着他。
"也许你自己并不愿承认,实际上你是一个很勇敢的人。"我突然说。
"过去我也这么认为。"张佳强嘴角浮出一丝讥诮。
看来我的推断又应验了。
"你当时砍了王涛很多刀,而不是被吓退,足以证明这一点--胆小鬼是不可能冲上前的。"
张佳强没说话,他还分辨不清我的话究竟是开玩笑还是发自真心。他的手再次摸向沙发上的那盒"中华"香烟。
"不同的人在一些特殊时刻,做出的反应是不一样的,这也是人与人骨子里的差别。就像世上所有的梧桐树,虽然它们的名字相同,但彼此的差异却很大,"我的口头禅又出现了,话匣子也就此打开,"这种差异反映到人身上,更是如此。我们应该认识到这些差异的存在,并学着去接受它。虽然上升到理性层面它们有着好坏之分,但潜在的意义却是相同的,都是出自人最基本的生理本能,以保护个体的生存为目的。"
张佳强仔细听着,准备点烟的打火机迟疑后,放下了。
我说下去:
"平时生活中,我们对自己都有个大体的自我认知,这些认知主要来自周围人的评价,属于我们常态下行为表现的信息反馈。而当遇到一些特殊情况,我们发现自己并不跟那个固有的观念中的'我'相匹配时,难免会感到惊讶和恐慌,甚至产生强烈的陌生和恐惧感。事实上,这也恰恰是我们的一个组成部分,只不过,我们过去从没有机会意识到罢了。他们一直就盘踞在我们内心,只有在一些异常状态下才会出现。只要他不进入到我们的常态意识中,不干预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就该懂得理解和接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