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来临前,莉莉娜和索妮并排坐在马车的后座打起盹来。马车平稳缓慢地前进着,应当已经走过了路途的一大半,即将抵达通往布拉姆顿的传送塔。至少按照计划来说应当是如此——直到紧闭的车窗传来一阵敲击声。
莉莉娜与索妮立马惊醒了,她们第一眼看见的是坐在前排的威尔与她们同样惊惧的苍白的脸。这位年轻的恶魔瞪大了眼睛,左右晃动着脑袋,表示这一意料之外的状况与他完全无关。敲窗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声音清脆有力,并且十分平静,表示这名不速之客游刃有余、体魄强健。莉莉娜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车窗,武器银环一瞬间在她双手中凝结成形。拉车的马完全没有显出异样,依然精神饱满、有节奏地向前走着,远近的一切都静止了一般,车厢内凝滞的巨大压力让马车轻微的摇晃变得格外磨人。
车窗被向上推开了,莉莉娜的银环刹那间勾在闯入者的脖颈。他们一行人全都愣住了。
开窗的人是赛格的使魔,剑魔拉斐娜。马夫已经不见踪影了,拉菲娜正驾驶着马车——她依然维持着敲窗时回过一半身体的尴尬姿态,在莉莉娜的武器的威迫下,她显然陷入了困难。那张熟悉的蓝色的脸露出无奈的表情,但总体来说是愉快的,像是很高兴再次与莉莉娜相见,即使是在这样不友好的情形下。
“天啊拉斐娜,你要绑架我们吗?”威尔目瞪口呆。
这句话打破了僵局,让所有人都感到有些好笑,却又笑不出声来。莉莉娜立刻松开手,武器在空气中瓦解成微粒。
“拉斐娜,你要带我们去的,是我所想的地方吗?”
“是也不是,大人。”拉斐娜从容地回过身,将缰绳扔在缓缓向前的马的脖颈上,“您不妨看看外面。”
莉莉娜向那扇被打开的窗外张望。他们正行驶在一片荒凉的峭壁之上,只有马车的巨大的黑影随他们一同走着。夜色还没有消散,一弯硕大的新月挂在远处的渺小的城镇上空,灯火像一道朦胧的橙红色的溪流,淌过锐利瘦削的建筑。景色怪诞而美丽。
“时间完全错乱了,帝孚日的凌晨已经到了。”威尔说道。
“下面那是剑魔领地的万刃之都?我们已经来到了第二界?是什么时候经过那里的?”索妮越过莉莉娜的头,也向峭壁下望去。
“空间魔法是我的专长,小姐。”
拉斐娜说道,这是她谈起她的剑术与魔法时为数不多没有自鸣得意的一次,相反,她有些难堪,像是很遗憾自己的能力再次被她那古怪的主人滥用了。是的,说实话,莉莉娜早该预料到赛格会做出这种事来,可是她却没有。她已经太久没有他的音信,以至于她忘记了他的恶作剧在她生活中曾扮演的角色。
马车在峡谷中又穿过另一道传送点,随后停在了一处被平整青草铺满的庭院,抬眼看去,一座尖塔的城堡背对着他们耸立着。拉斐娜牵着莉莉娜走下马车踏脚,莉莉娜发现她们是在城堡后门下的车。她有些不解,尤其是不明白,为什么赛格消失了那么久,现在却非得见她一面。但是早先与贾思敏不愉快的会面以及布莱姆公爵的失踪让她明白,她与赛格的谈话是完全必要的。
拉斐娜拉开墙边的一扇门,莉莉娜和两名使魔跟着她走上盘旋的后楼梯,最终,那地方通往一条安静而完全对称的诡异走廊。莉莉娜敢说她们刚才走过的路线毫不符合空间逻辑的常理,但是拉斐娜的步伐理所当然,她也当然只好跟着她。他们走了好一会,与走廊尽头的距离却全然没有缩短,可是拉斐娜又理所当然地拉开左手边的一扇门。而莉莉娜看到,赛格正在房间里等待她。
“您的风采一点儿也没变,莉莉娜。”赛格立刻抓住她的手,真挚地放在唇边吻了一下。
赛格也没有变,或许鬈曲的头发长得更长了一点。就连房间的陈设也没怎么变——这怎么可能呢,这甚至和十年前不是同一个房间。可是那张她熟悉的小圆桌摆在那里,上面放着她曾经爱用的带柄小瓷杯。但是莉莉娜什么也没有说。她应该说什么?她像是看到一副逼真得有些拙劣的画像一样笑了一下。赛格替她拉开椅子,她在桌边坐下。
“我首先要为十年来不曾与你书信表达我的歉意,莉莉娜。正如我们上一次见面时所说的,为了躲避帝孚日在人界的追踪,我不得不将据点更换到更隐秘危险的魔界。而在我彻底巩固所有结界之前,我不能冒任何风险。”
“所以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赛格打了个响指,一壶热茶出现在圆桌上。他将莉莉娜的茶杯斟满,说道:
“你们在切维厄特,对初代血族的事都了解到了什么程度?”
正如莉莉娜所熟悉的那样,赛格以一个问题来回答另一个问题,让人不知道他究竟是答非所问,还是希望人家在回答他的同时干脆把自己原本的问题忘个一干二净。莉莉娜愤怒地嗤笑一声,露出不快的神色。
两个多年的好朋友重逢,原本应该惊呼、拥抱,互相亲吻对方身上一切可以吻的地方,然后哭泣、大笑,或许是又哭又笑。可是现在,莉莉娜很高兴自己早先便在马车上哭过了,因此不至于在赛格面前掉眼泪。她开始有条不紊地回答赛格的问题,就好像在以侦查得来的情报向上级做报告似的:
“我所知道的不多,全是阿鲁卡尔德公爵转述给我的——当然,他在给亲王的报告书上更改了些许细节——当时只有他一人穿过史前石桌进入切维厄特的深处,他对真相具有绝对的发言权。更何况他很敬服地将噬魔戒交给了亲王,因此没有人质疑他。”
莉莉娜拿起茶杯放在唇边。茶还太烫了,根本无从入口,她抬起眼睛从杯沿上方观察了赛格一眼。从他的表情、坐姿、举动,都已看不出原来那懒散、百无聊赖的样子。看上去他有些担心莉莉娜接下来会说出口的话,并且更担心莉莉娜想说而没有说出口的话。
“公爵告诉我,他在那里被一名名为伊米忒提的魔物袭击,而在发生冲突前,那魔物将一切初代血族的秘密统统交代了一遍。那是亚伯与他那堕落的兄弟之间还并未定下清晰的界限的时代,被人类社会放逐的人们跋涉抵达阿尔卑斯山,找到一个名为蒙特热内夫尔山口,通过那里来到魔界,并形成自治的聚落。”
莉莉娜说这段话的语气令赛格很不喜欢,仿佛她对一切都了然于胸,这让他想起自己平时对别人说话的腔调是否也同样讨厌。果然,莉莉娜接下来说出的话便很不中听:
“神话里,蒙特内夫尔山口是赫拉克勒斯开辟的。不过我可真是班门弄斧了,你对这个故事应该比我熟悉多了,你经常说自己是希腊人吧?”
“你希望我告诉你什么——或者说,你希望我怎么说呢?”
“事实。我从没向你要求比这更多的东西。”
“我无法告诉你我没有目睹的事情。”
“那么你自己的事情呢?它们至于让你如此难以启齿吗?”
“那些是过去的事情,又有什么必要复述一遍呢?”
莉莉娜想起,她临行前最后一次见到赛格时,他们曾发生过与刚才如出一辙的对话。她那时愤怒地把酒馆的杯子掷在墙上——或许是地上,又或许是其他什么地方。现在如果杯子里盛着的不是热茶的话,她也恨不得就这么干。不过好在现在除了杯子,她有其他更适合朝赛格扔去的东西,那就是真相。
“橄榄树,车轮,屠刀,权杖——告诉我,你是哪一样?”
”伊米忒提很中意布莱姆嘛。我没想到她会说到这个程度。”
“她还告诉公爵,你的祖父是一个被逐出雅典的科学家,最后在切维厄特的内乱中被人投进湖里淹死了。锁魔戒就是你在那场斗争中带走的。对了,噬魔戒和锁魔戒原先是由同一块血石制作的,并且由切维厄特的血族们所有人的一滴血所封印,并分成了两块,相互制衡。为了防止有人觊觎噬魔戒的力量,他们就将它沉进了九死湖,而那里就是伊米忒提的居所。”
“我没有任何想更正或补充的。”
“你是出生在切维厄特,还是随着你祖父一起从雅典迁徙到那里的?”
“后者。”赛格耸了耸肩,表现得像是他认为莉莉娜的发问根本无关紧要,并不会为她已知的故事增色多少动人心魄的细节。事实也的确如此。他甚至都忘记了自己和祖父的异化是从哪天发生的——曾经能够称呼血族的词汇还并不存在。因此,这个故事是由一个瘦小、笨拙、摇摇晃晃的人类男孩跟随祖父和一群游民与罪犯离开雅典开始的,直到他们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为止。
赛格能够肯定的是,当他游走在欧洲大陆,沿途乞讨、捡寻垃圾、和鹫鸟争抢动物的腐尸、吃同伴的尸体的时候,自始至终就没有出现过什么长着角、尖尾巴和两只蹄子的绯红恶魔诱惑他,如果有的话,那赛格早就向他跪下并宣誓自己的崇拜了。他和祖父,以及越来越少的同伴,就这样一路走到伊比利亚半岛、越过比利牛斯山脉、跨越普罗旺斯平原,然后走向阿尔卑斯山。
事实是,神话里的半神赫拉克勒斯为了完成欧律斯透斯交给他的十二大功,走的就是这条路线。而也只可能是一名半神才能无视高山、风暴、寒流,通过这条非人的路径横越大陆。当他们来到蒙特热内夫尔山口的时候便意识到,或许从旅途中的某个时刻开始他们就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而正是由于他们的察觉,他们其中某些人才正式脱离了人类的生物学分类——从那一天开始,太阳光的照射对于他们变得再也不可忍耐。
德古拉时代所建立的血族优越论是脆弱的,尽管它被如今的普通血族们视作理所当然,它仅仅基于一个不牢靠的种族叙事与模糊的生物学界限。这一事实昭然若揭。可是这个真相,甚至是揭开这个真相的可能性,都被历代的血族统治者所隐瞒。他们需要血族认为自己拥有高于人类的天然特权,以便巩固自己建立于歧视与仇恨之上的政权。
赛格是延续真相最后的亲历者,如果他愿意的话,第二天便可以用初代血族的身份示众,在帝孚日大肆宣扬人类血族平等论,发表自己当初由人类转变为血族后,却与一群人类——或是处于半人半鬼中间地段的家伙们——在切维厄特如何维持着共治民主聚落的故事。
不过,他一点儿也不打算扮演这个角色——至少还没到时候。如果说他从祖父被流放和切维厄特的崩溃中得到了什么教训的话,那就是别老想着向人家传授你的主张,管它是自然科学还是政治哲学——不论你想抵抗什么或是颂扬什么——最好什么都不要。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连你身边的亲友也不要告知——天知道他们哪天昏了头会怎么干?他们可不如你本人聪明。
至少在莉莉娜说出以下一长串责备之前,赛格都是这么想的。
“公爵和我是你的朋友。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比起你亲口告诉我们你的过去,我们宁愿从一个凶残的魔物嘴里听到这一切?赛格,没有任何人值得你的信任吗?即使我知道,我不可能回报你对我的……帮助。”说这个词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像是怀疑自己是否使用了恰当的措辞,“向我倾诉就完全不可能令你觉得好过一点吗?现在就连公爵也不辞而别……我一想到当初你和你那蠢预言……”
茶水已经差不多冷却,因此莉莉娜迅速挥起胳膊,茶杯向赛格的脸上飞去。可是很遗憾,茶杯稳固地停在了赛格面前的空中,甚至还保持着颠倒的位置,可是里面的水也没有漏出一滴。莉莉娜优雅地摇了摇头表示了自己的失望——不仅仅是针对杯子没有命中目标。
“为什么我的朋友对我都是一声不吭的呢?莱雅莉小姐——她是叫这个名字吧?你甚至——你甚至帮助公爵扶持过她,威尔和索妮全都对我说了。可是你……你和公爵,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她阴郁地说道。
“布莱姆完全爱上了她。而我认为……她是个真正的好人。”
茶杯慢悠悠地翻转过来,落回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莉莉娜张开了嘴,可是却没想好该说什么。她应该立马说出反驳的话语,否则就会显得自己别有居心,并且,张着嘴巴沉默的样子真的很愚蠢。可惜已经晚了。赛格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向下弯曲的眉毛流露出一丝应有的愧疚,就好像他完全掌握了莉莉娜的心事——不过那完全是被动的。因为她的意愿、她看他的眼神、她为他全心的付出都是那样明显,所以他从来不需要说破:莉莉娜爱慕着公爵,即便是他和夏洛特的婚配都不曾令她退缩过。可是他的真心呢?那会让她知难而退吗?
“这与我说的完全无关……他应该回来,堂堂正正地……并且,他爱上莱雅莉小姐……他……如果他因此和夏洛特闹翻,这反而是好事。我们完全有机会取胜。现在不满亲王的高压统治与分配问题而支持公爵的血族不在少数……贾思敏伺机谋反的可能……尤其是……”
“布莱姆不会如你所愿的。”
“人类的寿命总是有限的,他不会替她做一辈子鳏夫。到那时他就不会想到抛下我们了。”
“他们已经有一个孩子。”
“所以这和我说的有什么相关?嗯?”莉莉娜的声音已经变得尖利,并且还在颤抖,“你不知道布拉姆顿的公民有多团结……公爵在临走前所推行的制度性的改变……他受到了所有人的尊重。他应该接替……”
“他不会做的。他无法杀了亲王。”
“你不了解,想想他怎么害死迪米特拉和她丈夫的,还有……公爵大人再心善也不会饶恕他的,公爵才是名副其实的……”
“莉莉娜,他不会杀的。”赛格突然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他打了一个响指,圆桌上的茶杯和茶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雕饰着茛苕纹叶纹的鎏金酒杯。莉莉娜迟疑地看着他,他却摊开了双手,后背朝椅背不容置疑地仰去,向他的友人表明自己是十分乐意向她亮出底牌的。
“我可以告诉你那个预言,前提是,你也要对我坦诚相告——你对布莱姆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