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造访了布莱姆的封地。高耸的城门入口建立在陡峭的山坡之上,巨大的城堡像是一颗茕茕孑立的枯树生长在半山腰,凄凉而叫人望而却步。然而坚固的城墙之后,是宽阔平坦的道路、鳞次栉比的商铺与酒馆、漂亮整洁的村舍。她骑着马延着道路前行,穿过人群与建筑,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快。她从未在父亲的封地或帝孚日见到这样活力、热情的村镇,就好像人们知道他们生活的意义,且真心为此喜悦、自豪。这显然是离经叛道、充满错误的思想,夏洛特想,因为他们理应为自己的卑贱而感到惶恐、卑躬屈膝。人们对生活的享受不该超出他们身份配得上的程度。而他们却并没有这样做。
她烦闷地扬起马鞭。鞭子,能够叫马匹听话,这是唯一正确的处世哲学。马儿高高抬起前腿,在石子路上奋力向前奔跑。
阿鲁卡德邸的卫兵与仆从迎接了她。马夫将她的马匹带到马厩后,一个名叫拉努夫的侍从引她走进大厅。她轻蔑地环看四周,城堡内的一切都昏暗陈旧,吊灯没有添油,地毯颜色暗淡,窗框上盖着灰蒙蒙的玻璃。拉努夫举着蜡烛带她走上盘旋的楼梯时,她才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敦实的、上了年纪的人的脸。
“我在哪见过你吗?”她敏锐地问道。
“我曾有幸在帝孚日服侍过,不过我头脑愚钝、手脚粗笨,指做一些粗活。是公爵大人可怜我。”侍者滴水不漏地回话,那张脸上的一切都没精打采地下垂着,看不出什么反应。一个长得略眼熟的低等血族并不值得她放在心上,于是她很快便忘记了这个插曲。他们走到顶层一间宽敞的大厅,延着栗色地毯走向尽头的一处大门。
“请进。”
布莱姆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拉努夫躬身替她开门。那是间干净、舒适的卧室,樱桃木的床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寝具,壁炉正烧着,将床和地毯照的暖烘烘的。布莱姆正坐在窗边的靠背长沙发上喝酒。他随手收拾了一下一旁的架子上堆着的一沓书卷,腾出一个位置将酒杯放了上去。
拉努夫退了出去。布莱姆朝她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容。
“您好吗,夏洛特。”
“很好,谢谢。”
壁炉噼啪响动了一声。
“您请坐。”
“谢谢。”
她坐在了沙发的另一端。布莱姆弯腰从架子上找到另一个杯子,替她斟了一杯酒。
“您是昨天离开帝孚日的吧。”
“是昨天。”
“直接来的?”
“是的。”
“旅途劳顿了吧。”
“还好。没花什么时间。”
“哦,我想路上是没花很多时间。不过您花了很多时间才决定来吧?”
“许多事情耽误了。”
“是。当然。那么现在都解决了?”
“什么?”
“耽误您的事情。”
“是的,都解决了。当然。”
她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酒掩饰尴尬。布莱姆没再接话。他一言不发地放下酒杯,朝窗外看去。那天晚上的月光就像寒冷的冬雪,轻轻飘落在山脊,竟然让她觉得屋内洋溢着一种宁静、温馨的氛围。火炉的光照在布莱姆身上,他身上散发着像房间中央那块褪色旧地毯一样温暖、安定的味道。面对这种陌生的气氛与两人之间长长的沉默,夏洛特有些手足无措。她回想起她尊贵的君主的命令与此行的来意,于是硬着头皮开了口:
“你还欢迎我来吧。”
“哦,不。不,夏洛特。我希望您不来。”他给予她一个毫不客套的回答,令她的任务更加棘手。
“不论你怎么说,我想我们终归还是名义上的夫妻。”
“您没说实话。”他迅速、敏锐地戳穿了她的谎言,“不过我宁愿您对我撒谎,也别对自己撒谎。”
“是真的。我说的是实话。”她清楚自己在对布莱姆撒谎,不过她的确无法分辨她有没有对自己撒谎。不过这又有什么紧要?
“您瞧,您现在已经如愿以偿,又何必费神来探望老朋友?”
“也不是什么如愿以偿不如愿以偿的,我愿意来探望你是我自己高兴。再说了,你总是说这样的话,难道你就没有得到你想要的吗?”
“我替他办事。但我想要的并不多。”
“你如果觉得我们想要的太多,也随你怎么想。”
“我认为你们想要的太多,是因为你们连别人的东西也想要。不过您瞧,我也并没有非要说服您什么。”他举起两只空空如也的手,无奈地笑了笑。
那副疏离、礼貌的神情令她感到无比恼火。
“你总是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仿佛什么也不能叫你满意。陛下难道没有积极地推行各项事务的变革么?我们的祖先曾经对贱民们操着生杀予夺之权,可现在这样的特权在帝孚日是江河日下了。前日的最高法庭上都出现低贱的三代血族的身影与我们平起平坐了,现在就连要强调我们的特权与地位都成了麻烦。”
“对于您的特权与地位,在过去强调得还不够多么?您理所当然认为您有权站在别人的头上、将您看不惯的人拖出去绞死或是处以酷刑,这想法丝毫不令您自己感到惊讶么?”
你认为你有权杀死我们吗?——她脑海中再次浮现了那个令人恶心的绿眼睛人类女孩对她叫嚣的场景。她的眉毛与鼻子因厌恶而紧紧皱起。金子是什么,金子能做什么、换来什么,它所固有的可能性,绝不该被这些劣币所质疑。劣币们愤愤不平、愤世嫉俗,对高位者深恶痛绝,做着改革的一意孤行的美梦——然而这仇恨不过是卑贱者对金子不自觉的崇敬与嫉妒。
“那我倒要听听你的高见——你自己究竟又想要些什么呢?”她压低了声音,凶狠地问道。
布莱姆像是没想到她会这样发问,一瞬间露出惊讶的神色。不过很快那惊异变成了怅然若失,他像是回想到很遥远的事物那样低垂着眼睛,目光涣散。
“宽恕与爱。”他将酒喝尽,说道。
她像是找到了他的弱点,心中不由痛快、兴奋,啜了一口酒,十分快活得意地问道:“能劳驾告诉我,你想得到的事情,自己又能做到么?”
“夏洛特,为什么不呢?”
“别装模作样了,为什么要说一些你自己都不相信的疯话?我看你根本是中了邪!”
“谁说我不相信?”
“你相信?你难道能宽恕一切、爱一切么?那你难道连我也宽恕、连我也爱么?”她急于赢得口舌之快,恶狠狠地逼问道,想使布莱姆知难而退。而后者只是皱起了眉毛,露出一个微笑,不解地看了她许久。
“是的,我宽恕您。我爱您。是什么原因致使您认为我不是这样想的?”
“那么你的弟弟呢?我看你很痛恨他嘛?”
“卢法斯都和您说了?”布莱姆丝毫没有因为她的挑衅而生气,只是平淡地说道,“起初我很愤怒。可我理解这世上每个位置的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我想神一定会宽恕他的,因此我也宽恕了他。他是我的弟弟,所以我自然也爱他。”
夏洛特气得快要发疯。那怒火来得毫无根据,不由分说,不该是听到“我爱你”通常会有的回应。可是那怒火真实而无法掩盖,她心中的厌恶也到达了高峰,从严苛教养的裂缝中恶毒地渗出。被这等懦弱的人爱着非但不是一种荣誉,更像一种玷污。那恶心的爱恬不知耻地宣告着,爱无需条件,就像阳光一样,免费而自然。
夏洛特就像痛恨阳光一样,痛恨无需条件的爱。
如果人不是因为金子是金子而爱它,那金子的价值是为了什么存在?金子凭什么胜过其他劣币?金子该如何成为人们心中最深的执念、最强列的欲望?如果这一切的价值都被消解,只为了得到爱,那还不如要她的命。
夏洛特原本就狭窄的、硬币般扁平的心智,在早年的经历中被固有观念、傲慢、仇恨与偏见占据了大半,却也有一处细细小小微乎其微的裂缝,就像灌注金币时不慎混进的一颗小气泡,成了金币内部一个看不见的小小的、唯一没被金子填满的空隙。
那个空隙中,微弱存在的理智保留着一种怀疑:金子的价值不过是一个被社会构建的幻觉,就像这世上其他人都会有的不同幻觉那样,谁也不比谁重要,谁也不比谁真实。
此刻,面对那双无比温和,却又无比坚信的眼睛,那丝理信的怀疑激起她去爆发出了巨大的怒火,决定誓死从布莱姆的幻觉中捍卫自己的幻觉。于是她将手中的酒杯发泄般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也将自己对布莱姆的恐惧摔了个粉碎。
她站起身,抓起他的衣领将他拉近自己,像是要摧毁他那样不顾一切地啃啮着他的嘴唇。她懒得看他的反应,因为她压根不在乎。可是在拥吻中,布莱姆用双手钳住她的头,迫使她看他的眼睛。
“夏洛特,把自己当人看,把其他人也当人看,这很难做到吗?”他冷静而严厉地说道。
“我压根不信你那一套。”她不屑地嗤笑,用快活的语气说道,“你知道,你那一套与我这一套,归根结底又有什么不同?我们不都是在自欺欺人么?至少我这一套还叫我获得数不尽的好处,而你又有什么?”
他没有说话,双手却松开了,像是看着一个难以理喻的疯子那样露出失望的表情。不过那失望很快转变成悲伤,他像是想要甩开那悲伤一般,用手背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
“是不同的,夏洛特。您不明白。”
面对他的脆弱,她的心在胸腔中狂跳得发痛,像是一只猎犬看到落网的鸟儿扑扇着翅膀那样兴奋不已。对于布莱姆的话,她不理解那是什么意思,也懒得知道。于是她拼命搂住他的脖子,吸吮他的肌肤,用发烫的唇瓣吻遍他的耳垂与脖颈。他已经无处可逃了,她想,他必定会被她毁掉。这想法带来的强烈快感窜过她的背脊,令她濒临崩溃的边缘。
他发出一声沙哑的叹息,推开她的身体,用手拨开散落在她脸上的发丝。那双充满悲伤的深邃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像是有无尽的苦衷要向她诉说,有无尽的难处要她谅解,可她看不明白。于是布莱姆向她摇了摇头。
“接受我。”她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在命令还是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