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雅莉在镜子前慢慢地转了一圈,以一种近乎木讷的眼神向索妮看去。索妮正仔细观察着她,接着将下一条裙子递给了女仆替她换上。
“我认为绿色与您的的头发最相配,您觉得呢,小姐。”索妮站在她身后,为她戴上与裙装搭配的宝石项链一边说道,“公爵大人命令我天亮后便会去人界购置您的衣物,在此之前只能暂且委屈您穿我的,原谅我招待不周。”
“不,不——”莱雅莉低下头,极小声地回答道,可是随即便意识到,她并没有可以回应的话语。她原想装腔作势地说些什么,好让她们不要觉得自己穷酸,可是转念想到自己衣不掩体地披着阿鲁卡德公爵的披风被他带回自己的宅邸,任何试图维护自尊的举措都会令她露出马脚,只会招来更多的羞辱,于是她最终便什么都没有说。
那是一件绿色深得更近乎蓝色的长裙,随着她细微的动作,修长的裙摆上的布料隐约闪动着光芒。这样华丽昂贵的衣服不要说穿在她的身上,她就是连摸也没有摸过。每周在教堂的礼拜上,她总是穿着粗布做的黑灰色裙子坐在人群的最后一排,那时,即使是庄园主斯洛克莫顿一家的妻女也不曾穿过这样精美的衣服。阿鲁卡德邸的仆从对她的善意显然远超她的预期。
她不自在地想去摸自己鬓角的碎发,这才想起她凌乱的红发早就被女仆梳理平整,在两边各编了几条细细的辫子,又用金色叶子形状的发卡固定在耳后。她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端详着镜中的自己,难以置信地抬了抬手,却又不知道该去触碰哪里。她们究竟施了什么样的魔法,将这一直令她头疼的一头红色卷发打理得这样优雅顺滑?
想到这里,巨大的不安与自卑淹没了她的心智。面对她这个不速之客,她们一定觉得很不耐烦吧。她几乎确信,如果不是出于阿鲁卡德公爵的命令,她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得到仆从们友善的对待。这样的想法像尖针一样刺痛了她的自尊。可是索尼和女仆并没有注意她低沉的神色,十分振奋地恭维起来。
“您比阿耳忒弥斯更加光彩照人!”
“我相信,公爵大人也一定会喜欢的。”
听到陌生的夸赞与那个男人的名字,莱雅莉的脸一下子发烫起来。她近乎羞怯地向她们道谢。于是女仆又将一条金色缎带系在她的腰上,最后替她披上暗红色的天鹅绒披风。在她们期待的目光中,她像一只僵硬的木偶那样活动着手脚,在她们面前缓慢地走动了一圈。这令她意识到,即使先前沐浴的时候索妮已经替她用过草药,她身上被村民打过的地方还在作痛。她惊讶于这迟来的清晰的疼痛,似乎长久以来的麻木令她对自己身体的感知都产生了距离。现在穿着这身精美衣服的身体,真的是她自己的吗?正在挪动着脚步向前走动的,也是她的腿吗?
索尼带她离开了房间。被仆人们点燃的蜡烛在寂静的走廊投下一片片规整的阴影。这座建立在山坡上的城堡并没有什么活力,尽管能从低调的装潢与外形看出城堡主人高贵的身份与不俗的品味,可是宽敞的大殿与走廊寂静无声,不仅没有往来的客人,就连忙碌的仆人也只依稀看到几个。
“阿鲁卡德……公爵,是吸血鬼吧?我真的可以居住在这里吗?”她在索妮的搀扶下走下楼梯。寒冷的空气中依稀飘来甜酒的香气。
“这的确是有悖规矩的。但是公爵大人从不食用人血,也不用血仆,这在所有血族贵族中都是闻所未闻的。”索妮带有些许骄傲地回答道,“公爵不仅对我的主人有恩,居住在这里的公爵的部下与仆从也都对他十分感服,绝不会有人背叛告密的。小姐不必担心。”
“血仆是什么?”她心不在焉地问道。
“是由血族圈养的专门提供血液的人类。”女孩欢快的声音让莱雅莉感到她们之间的空气一下结了冰,“不过您别在意,人类被吸食血液的同时就被夺去了心智,所以他们没有痛苦,就连害怕也不会有。当然,正如我先前介绍的——阿鲁卡德邸既不食用人血,也不会任用血仆。公爵的属下,比如我的主人,即使要喝人血,也必须去公爵大人领地之外的地方。”
“谢谢你,索妮。我并没有在意。”她镇静地说道。一种呕吐的冲动让她从原本的期待与好奇中脱离了出来。对了,这就对了,他和她原本就是不一样的人。或许在他看来,她这样的人类就像牲畜一样低贱——即使索妮声称他与其他血族并不相同。一股没有来由的愤怒占据了她的心智,阿鲁卡德公爵的脸渐渐地与她脑海里其他人的脸重合在一起:教堂里木讷诡异的耶稣画像与神色严峻的神父们,庄园主斯洛克莫顿,村子里对她时常抛去仇视目光的男人们,前来逮捕她的检察官。归根结底,他与他们又有什么不同?不论他是一时怜悯,又或许是真正秉性纯良,才会在危难之时救了她,然而他所处的位置,他生来就拥有的财富、权力,像一块巨石一样,天然地压在她的身上,就像狼要吃羊,老鹰猎捕兔子。
难道她要向造成她与他人不幸遭遇上位者感恩戴德吗?
先前那股愤怒变成了一种更深沉冷静的仇恨,令莱雅莉的眼神逐渐黯淡下来。身上华丽的裙装变得像滚烫的烙铁在灼烧她的皮肤一样。索妮没有觉察她的异样,将餐厅的门推开了。阿鲁卡德公爵已经就座在餐桌旁。一位看起来更年长的侍者站在他的身后,与他交换了眼神后,恭敬地半弯着腰退下了。莱雅莉看到他还是怔了一下。此时他换上了漂亮的白色系带罩衫,松垮扎起的银色长发搭在他一边的肩膀上。他身后壁炉在他格外友善温柔的脸庞周围打上暗橘色的暖光。他看见她穿戴上索妮的新衣与首饰,并没有显得惊讶,只是站起来,露出谦逊礼貌的笑容。
“我来迟了。”干巴巴的话音刚一出口,她自己也感到这是一句极其傲慢的道歉。好在男人完全没有介意,只是替她拉开椅子让她就坐。
“我没有考虑您更衣所花的时间,才过早让他们准备了食物。”他过分友好地回答道,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语气不佳,像小狗舔舐主人的手那样乞求她的原谅,“您对一切还满意吗?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事实上,我们将我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试了个遍呢!”显然索妮并没有捕捉到她微妙的怒气与敌意,有些得意洋洋地邀功道。
“谢谢你,索妮。”阿鲁卡德公爵说道,随后又像怕惹怒莱雅莉似的,顺着索妮的话夸赞她,“绿色的确十分衬托您头发的颜色,莱雅莉小姐。”
索妮兴致高涨,也许是很久不曾接待过客人了,对于莱雅莉的到来,她展现了超出职责的投入:“这条裙子是我在人界的商铺买的,恐怕不是最合您的身材的,也没有您想象的华美。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明天我会带着您的尺码去找成衣匠。”
男人用余光撇了索妮一下,又快速地看了莱雅莉一眼,柔声问道:“您不如趁现在告诉索妮喜欢的样式。”
“这件衣服对我来说已经够华丽了,难道对你们来说不是吗?”她几乎是带着疑惑,小心翼翼地问道,就好像男人与索妮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那样不可思议,“甚至,对我来说,有点太好了,并不适合我。”
索妮并没有生气,只是大失所望地瘪了瘪嘴,显然,她想借此机会大显身手的计划泡汤了。这个孩子心性的恶魔抱着最后的希望想劝说她回心转意:“可是您穿上它真的很美。”
莱雅莉不自在地垂下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自己的意识似乎又一次脱离了这具躯干。原本布料在皮肤上的鲜活的质感、摩擦、重量都在一瞬间消失了,她无名的迷失的灵魂只是短暂地借住在这个名叫莱雅莉的女孩的身体里,而这身体所触碰的一切物质都与她失去了关联。她不仅认为自己并不美丽,还时常觉得自己甚至并不真实存在。她从不怎么照镜子。这不仅是因为她家徒四壁的缘故。寒冷、疾病、愚昧与贫困像沃伯伊村冬日的阴霾一样,也笼罩在这个偏僻村庄的许多人头上。一切可以看见的东西都带着病怏怏的、阴冷的神色。这里每一个衣衫褴褛的人都像磨坊里被碾磨的麦子,这种折磨不仅是集体的、难以承受的,更是反复的、永不终结的。这些生活困苦、无路可逃的人们在萎靡的面孔下,往往透露出一种不难被发现的困兽犹斗的愤怒。人们紧缩的眉毛与抿得发白的嘴唇,以及他们握得紧紧的、却无处施力的拳头,也都像有毒的葡萄被研磨酿造成毒酒那样转换成暴力、诅咒、仇恨与酗酒。然而莱雅莉并不是其中之一。父亲与母亲都逝世之后她就意识到,她当不成毒酒。她是被安静地磨成粗粝粉末的麦子,被做成面包然后为人果腹。这并不是说她对自己与他人的处境无动于衷,而是她的天性中就缺乏一种感知——她时常觉得自己的生活并不真实。尽管她也进食、排泄,她走路时,双脚也同其他人一样踏在土地上,可是这片土地在她看来也只是一片随时会坍塌崩泻的流沙。
就像这件衣服也会腐化,她的身体、她的存在总有一天也会消失。因此没有什么是稳固的,没有什么是有意义的。
“谢谢。可是,我更喜欢符合我身份的衣服。”面对索妮的细声软语,她也有点不忍心拒绝,只是以不大习惯的温柔声音客气道,“何况本来就已经够劳烦你们了。所以,最便宜低廉的衣服就好。”
索妮原本还打算说些什么,却被先前离场的年长侍者打断了,他将打开的红酒倒在莱雅莉面前的玻璃杯里,一边对索妮说道:“这里有我服侍就够了。索妮小姐,天亮时您就要出发了,不如早点去歇息吧。“
这番话的确说服了她,先前因为稀客的来访而产生的亢奋与热情因为他的话语转变成迟来的疲惫。她冲莱雅莉和公爵笑了笑便离开了。那位侍者接着将莱雅莉不熟悉的菜品依次端上桌子,熟练地用餐刀与叉子分好,十分体贴地放进她面前的圆盘里。多汁鲜嫩的肉类裹上香味复杂的酱汁,如果在其他时候,这些美味的菜肴也许真的会让她彻底忘记所有烦恼。她的记忆中,上一次用面包蘸马铃薯浓汤的印象也十分模糊了。她应当是饿坏了,可是她的味蕾几乎感知不到味觉,就像咀嚼黏土那样让食物灌进她的食道。与她面对面坐着的男人时不时关切地将目光投在她的餐盘上,她只好更加卖力地将食物切成小块然后塞进嘴里,然后闷头用红酒将它们统统冲进胃里。
当她用刀叉切食物的频率变得越来越低,最后终于停下来时,一个生面孔的女仆上前收走了桌上的盘子与餐具。显然她只吃下了盘子里的小小一角,这让她无比惭愧内疚地低下了头。不出她预料,阿鲁卡德公爵看向她的眼神中多出几分焦急与担忧。
“不合您的胃口吗?”
“不,不——食物都很可口。”她急忙否定道,“是我自己没有胃口。”
男人看着她的眼神温柔得出奇,可是她还是捕捉到那双深红色的眼睛里闪过的悲凉的神情。不论如何,他都救了自己,并且还慷慨地让失去容身之所的她住在这里。莱雅莉先前的怨怼被冲淡了。这位古怪的公爵并没有对她的粗鲁的态度有半分不满,只是他脸上的笑容中,痛苦的成分变得更多。这令莱雅莉慌乱地意识到,自己出于习惯的无礼言行伤害到了他。
男人的沉默越拖越长,他流露出悲伤、破碎的神情,使她像看到一个即将哭泣的孩子那样乱了阵脚:“真的很感谢您的招待。如果不是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您这样高尚的人看来,一定认为我过着腐朽不堪、无药可救的生活吧?”他苦涩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客套,“您并没有错。可是但愿您会原谅我,从很早开始,我的生活就已不是我自己的。我必须扮演这个我自己也厌恶的角色。”
他自白中包含的自卑与自我厌恶像一阵钝痛,深深地击中了她。为什么他会如此轻易地被她伤害呢?明明于他而言,自己不论是身份还是与他的关系,都那么的微不足道。她用沉默回应他。于是男人凄凉地笑了笑,说道:“可说到底,您的评判是公正的。我的确不该将自己堕落的罪过推脱在他人身上。”
“您救了我,这是不容争辩的事实。任何人都实在不该产生那种偏见。”莱雅莉几乎在一瞬间便大声地反驳起来,可她随即意识到到,刚刚带有偏见质疑他的品行的人正是她自己,于是声音内疚地降低了些,“您救了我,又允许我住在这里,您对这里的人也都很友善……”
突然,他们一同伫立在诺森布里亚的星空下的情景重在莱雅莉脑海里再现,与男人此刻的表情,以及一些更悠远模糊的记忆重合在一起——他的注视中并不包含哀悯,而是一种她实际上无比熟悉的——她有时在井水与地上的积水中无意间会看到的,她与自己倒影对视的神情。
他在看的,是他自己。
这一直觉像闪电一样劈向她的头脑。先前乱作一团的思想在此刻突然被捋成一根清晰的绳索,她无比干脆地抓住了这绳索,冷静地说道:“我请求您的原谅。我刚才对您太失礼了。这是因为我怨恨您的权势。”
男人面露惊讶,不知是为她坦白的内容,还是因为她直率的态度。
“您想得到权势吗?”他问道。
“不,我不想。我认为这一切都蠢透了。”她摇了摇头,“就像我们都被强迫着玩一场纸牌。所有牌的大小都被依序规定好了。人们理所当然,不会有人去过问为什么有些牌就比另一些大,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规定的,是谁规定的,他们为什么有权力这样规定,这规则是否从没变过,还是说,规则的边界就像狡猾的蛇一样总是不知不觉地溜走。更重要的是——”
在她目不转睛的直视下,男人显然像是动摇了。他如同被闪烁火光无可救药吸引的飞蛾那样陷进了她的目光、她的提问,可他努力维持着最后的理智,不愿被她烧伤。于是他十分缓慢地说道:“更重要的是,人们不会去问,我们能否不玩这场游戏。”
“又能在哪里退出。”
瞧啊,我们原本就是一样的人——她验证了自己的猜想,露出宽慰却包含着狡黠的胜利笑容。可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在她心中蔓延,让她不敢去触碰、拥抱那个与她相近的灵魂。一直细致入微地观察着她的男人很快捕捉到她逐渐冷漠下来的神色。
“在天亮前,您至少也该睡一会。”他为她找了个台阶下,用柔和的语气说道,“索妮去休息了,让我的侍者送您回房间,好吗?”
空气中似乎有一只伸到一半又犹豫着收回的隐形的手,突然下定了决心似的抓住了他的手臂。
“您的斗篷还在我那里,我想还给您。”莱雅莉突然说道。
于是他们沿着长长的走廊缓慢地走着。这里的夜色似乎比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要浓郁,天弯里悬挂着稀疏的光点,黑夜的阴影广阔而幽谧。在黎明之前的这场寒冷的漫步中,他们沉默地并肩走着,似乎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只是在漫无目的地兜着圈子。
“您接下来准备怎么办?”他最终问道。
“我总不能一辈子和您一起,我要离开这里。”她无比决绝地说道,“离开这里,然后……到新的地方去,总会有办法的。”
“即使我深居简出也知道,这并不容易,尤其是我亲眼目睹了您的遭遇,难道能让您再以身涉险吗?”那位阿鲁卡德公爵并没有被她的回答说服,“请容我冒昧地向您确认,您该以什么方式活下去呢?”
“您说的没错。他们正在屠杀我们。只要女人从事的行业,就像乐器的音阶有四分之三的音符被触碰就要被处以死刑。纺织作坊禁止妻子、女儿和织工的女仆去工作;女商人、啤酒酿造厂的女工,不停止经营的就要被指控成从事巫术,但凡是自立的女人都要被视作有某种嫌疑。他们有目的地整肃我们,以便为我们的男同行们开路——”她毫不避讳地坦白道,“所以即使有一天我死了,您也不用惊讶。因为我的生命原本就是这样不值一提。”
“您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生命的价值呢?”他似乎是生了气,颤抖的声音中充斥着痛苦。然而他上扬的音调中极力被压抑着的怒意却并没有让莱雅莉感到他有半分的威严、可怖;相反,那声音令她不禁冷笑了起来。
“我如何看待我的生命,您又为什么在意呢?”她缓缓地说出伤人的话语,“我走后,您尽可以好好享受您没有止境的生命,看着我们一个个可悲地去送死。”
公爵紧紧皱着眉头,深吸了一口气。她将他逼到了极限,自己却始终保持着疏离。她为什么非要这样残忍地对待他呢?他们依然沉默地向前走着,可是这一次,时间流逝得比他想象中更快——他们很快便走到了安置莱雅莉的客房门口。
那个小小的红头发的身影十分镇静地走进了房间,然后将叠好的斗篷交到他的手里。可她迟迟没有再走进去,只是站在他的面前,平静地注视着他。她年轻、光洁的额头那样用力地抬起,玻璃珠般的灰蓝色眼睛蕴含着的并不全是愤怒、好奇、期待,而是这几者相结合的神情。
“您是否有过这样的体会……对您的生活、您所处在的位置毫无把控,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因为评估他们似乎毫无意义。”她的前额全神贯注地攒聚,努力地搜寻着一切贴切的语言,“然后,您就变成一根轻飘飘的羽毛,被刮离了自己的身体。有些许时刻,好像您的灵魂被唤醒了一样,您重新感受到了与地面的联结,但这些短暂的瞬间也不过是继续加深了您的绝望——您生活中的一切实际上都无关紧要。”
“我就是那根羽毛。”她用令人心碎的冷漠语气坚决地说道。
面对这样真诚、美丽的眼睛,在此刻比面对整个帝孚日的血族都更加困难。他感到自己正站在坟墓的边缘遥遥地望着她。在那一刻,他突然理解了她的心意——她鲁莽推开他的举动并不全是为了与他保持距离,而是出于和他一样的困惑、纠结——为什么他们对彼此感到这样的熟悉呢?这几乎令他感到恐慌。
“在我看来,人的生命非常宝贵,莱雅莉。”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而使说话的嘴唇轻轻颤抖,“即使有的时候,人们自己不这样认为。”
“人们往往不把自己当成人看,也不把别人的命当一回事,先生。”
“这是您的经验吗?”
“很不幸,是的。”
“如果您要回去,便回去吧。我原本就无意限制您的决定。”
“对不起,浪费了您的好意,还顶撞了您。”
“我没有生气,所以您没有必要道歉。”他恢复了温柔的语气,像是即将放归一只漂亮鸟儿那样朝她摊开手心。莱雅莉抬起头来注视着他宽大的手掌,那其中竟然真的躺着一根纤长的白色鹅毛。她疑惑地朝他眨眨眼睛,而他只是笑着努了努下巴,示意这是给她的。
“您会写字吗?”
“会一点。”
“这支笔不需要墨水和纸,随便在什么平面上写下点什么,我都会收到。”
那根硬化的羽毛从男人的手传递到她犹豫着张开的手里,根部被削得尖尖的,很适合用来写信时书写小字。她像是突然被什么好笑的事情逗乐了那样噗嗤笑了出来,然后用她那双湿漉漉的接近透明的眼睛感激地看向他。她想对他说的话多得已经堵满喉咙快要溢出来,可她万分害怕她又会用尖锐的言语刺痛他,于是拼命地吞下了每个词句,像是要将它们全部涌向那根羽毛那样紧紧攒住了手心。
“我出发的时候,您可以陪我去吗?”她最后说道,“有您在,就能增添我的勇气。”
他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只是向她微笑着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