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谁人知（1）

秋光乍现，金风徐徐，大庆宫殿犹如卧龙，盘踞青山环翠身旁。

这已经是江潆兮在这巍峨诺大的宫殿里，度过的第十六个年头了。

延福宫的院墙边，金菊已经长得有野菜那般高，开得如火如荼的，灿烂至极。

江潆兮身穿一席庄重的素色服饰，玫色的深衣，外上披着青色的长衫，褙子则是淡蓝。她倚在延福宫的花窗边，头上唯一的那一件银色珠钗在窗上漏下来的秋光下熠熠生辉。

“秋月啊，如今是什么时候了？”她轻轻托着下巴，颔首低眉道。

“仁和三年秋分，已经入秋了娘娘。”秋月在她身后端着一盏茶，微微屈膝道。

“都已经秋分啦？”她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今日去给大娘娘请安吧，入秋夜寒，她老人家也不知睡得好不好？”

江潆兮转过身，走到秋月身边，接过她手里端着的茶水，抿了一口：“你去备些她老人家最爱的蜂糖糕，她老人家平时没什么爱好，就好这一口甜牙的。”

“是，娘娘。”秋月在她面前行了一礼，拂动的绿裙转身而去。

除了殿外负责院内洒扫的杂婆子，如今延福宫只剩她江潆兮一人。

她打小起便不爱热闹人多的地方。所以许多年前太后还是皇后时住着的这延福宫，就是她最爱的地方。她永远都在回味那时候的宁静，除了她和太后，再没有其他人。

所以，即便如今，她还是按着自己的习惯将屋内大部分的杂役、小黄门都遣散了，为此，她仍记得内侍省的宋都知特地来她面前请罪，说是“下人不会伺候，惹了娘娘不快。”

想到这儿，江潆兮一手捧着茶，轻笑出声。下一瞬，一道沉稳又陌生的声音忽地传来，她脸上的笑也僵了。

“潆兮想到什么了，笑得如此开心？”

江潆兮愣了愣，这道看似温柔，实则最冷酷的声音她永远记得。

她微微转过头，脸上的笑顿住了：“官家。”

她欠了欠身子，刚行礼行到一半的身子霎时被那人托住了。

“潆兮何必如此见外，三年夫妻，不必拘束。”那人眉眼弯弯绕绕，薄唇皓齿，与画上的潘安倒有几分相似。他微微一笑，用一种江潆兮十六年都未曾得到过的温柔对她道。

三年夫妻？这三年就是个笑话。

三年了...赵明诚却是第一次接触她不是吗？

他贵为帝王，上天之子，她授为皇后，母仪天下。可试问，这三年究竟是帝后，还是夫妻？

这三年以来，除了每逢寿诞佳节，他们可曾单独见过一面？试问，为何帝王不爱，便可强娶；她不爱了，却要死守在宫中到老？

她不想再让赵明诚碰她了——她恶心。

江潆兮挣开他扶住的手，往后退了退，低首道：“官家今日来可有要事，如是没有，妾身还要去探望大娘娘，许是要先行告辞。”

说完，她又后退了半步，离着赵明诚，更远了。

赵明诚看着她小心翼翼、避而远之的模样，心里明白，此举皆因他而起，自是应有他结束。

“朕今日来，并无要事，不过是最近入秋了，天凉的厉害，来看看潆兮罢了...”他上前几步，伸手想要牵住她，江潆兮急忙连连后退，依然保持着原先的距离。

赵明诚愣住了，伸出的手在半空中明显的颤了颤，最终又不甘心地收了回来。他温柔一笑：“潆兮方才说要去看望大娘娘，正好，朕也有段日子没去探望了，也是该去看看了。”

说罢，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到了延福宫外。明黄的背影，一起一伏地在江潆兮的眼眸中颤动着，直到她回过神来……

圣命难违，她总不好刚说要去看望，而今又再变卦的，于是咬了咬牙，跟在赵明诚身后去了大娘娘如今住着的慈宁殿。

秋月一路跟在江潆兮的身边，而江潆兮则走在赵明诚身后好几米远的地方。秋日正当头，金光洒在赵明诚明黄的衣上，衬得明光锃亮。

江潆兮一路要么低头，要么左顾右盼，欣赏着路边随处可见的玉簪花、菊花……

菊花已经尽数开放，丝绸般的花蕊像烟火般炸开似的；玉簪花还多数是花骨朵的存在，小部分已经开出纯白的小花，似秋神路过人间落下的花钿。

秋月时不时拎着食盒，凑到她耳边，轻声问道：“官家怎的来了？”

“谁知道他哪来的闲心来打秋风啊？”江潆兮皱着眉头，小声喃喃道。

“大娘娘一直都不怎么想见他，他这一跟去，怕是大娘娘又要因为娘娘你对他发火呢？”秋月用手遮住，对着她的耳朵嗫嚅道。

“……”

事实确是如此。当年，因为赵明诚死活不愿意去她这一位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做皇后而大发雷霆。这些年她与赵明诚时不时真恩爱也是，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她。她老人家为了这事又是与赵明诚赌气半个多月。不过适得其反，这场赌气却以江潆兮被赵明诚误会四处告状而草草收场。

她也算真的看清了赵明诚。他或许是真帝王，朝堂之上他杀伐果断、手段了得又心系黎民、勤于政绩。做一国之君的他，从未行差踏错。

故而，在江潆兮还心心念念要好好爱他之时，便尽全力帮他稳住后宫，盛行节俭之风，头一年从未半点差错。

而现在，她已经什么都不想管了，除了分内之事，这一屋子娇艳鲜花，总是各有各的开法儿，就像有的春天开、有的夏天开、有的又是秋天开、还有的冬天开。她实在是心无余、力也不足。

走了约莫一盏茶功夫，他们来到了慈宁宫的殿门前，稍稍有些陈旧的红门，爬满了岁月的痕迹。慈宁殿就像前朝的遗物似的，寂静地安眠在这儿。

门口的小黄门作揖行礼：“见过官家、皇后娘娘。”

赵明诚刚想开口，江潆兮就拦在前面道：“我们来给大娘娘请安，还请通报一声。”

那黄门看了看挡在赵明诚身边的江潆兮，又看了看赵明诚，突然露出一道意味深长的笑容，转身跑进了殿里。

江潆兮怔了怔，嘴角微微扯了扯，别过头撇了一眼赵明诚。恰不逢时，正好对上赵明诚那一双温润如玉的目光。如若不是她真的见识过这人的冷酷，她或许真的会旧情复燃……

可惜，她早已见识过了。

江潆兮退回到了赵明诚的身后，赵明诚的眼神一路跟随着她，她趁机白了他一眼，没想到，却换来了他那一丝柔情蜜意的怪笑。

这太奇怪了...今天的一切都不正常……

她正这样想着，视线落在一旁绽放的金菊、玉簪，轻叹一口气。

她暗暗自嘲道：“花开谁人知，花落谁人晓啊……”

思绪万千之际，蓦地一道尖锐的声音传来。

那小黄门火急火燎地从殿里跑来，躬下身子道：“大娘娘说请官家、皇后娘娘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