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乐六年,
长殿尽燃灯火,煜煜明堂。
我自案前批折,忽思至豆蔻韶年,骤觉无一可欢之事--前记
初有所记,便已困于撷芳殿。
乳母声声轻唤,京中小调我就这般从婴提听至垂髫。乳母哄睡时曾言,她自母妃族中拨调而来,料理我的衣食起居。幼时对此毫无波澜,盖是因着不晓母妃去了何处。
直至初入国子监受业,淡漠如生人的众位皇兄皇姊讥笑满面,我原以为此乃亲近之象。
愚笨地将自己新得的紫山墨砚、东州狼毫、洛阳贵纸尽数赠予此些人,殊不知他们未屑于这三两毛利,只道是避我不及。
“听闻皇妹命系危月燕,生来便妨死了沈贤妃。”"听母妃说,沈贤妃薨死模样骇人得很。"
“没错,我等惜命,亦不愿作皇妹所危第二人”我怔愣原地半晌,竟久久不肯开嗓发声………母妃吗?
我已无暇顾及受业一事,宫廊何漫漫,只累得两股战战,途间亦冲撞两三媵人,言歉都未曾。奔至孤清静寥的撷芳殿,乳母正打扫苑庭,见我归来,大讶。“殿下怎的回了,授业夫子岂不怪罪?"
“乳娘,是我妨死的母妃吗?"扫花笤帚猝然落地。
撷芳殿下桑榆抚清风,道似絮雪琅琅,尽数落于乳母肩颈,遮掩了她面上神情。她筛糠样颤了两颤,低眸垂首咽泣。
我手攥着绣花袄袖,欲深究三分。
“殿下不可听他人胡言,娘娘当年身弱,惊了胎气血崩而薨,与小殿下无关”
大抵思及我于此,又惶惶抹泪,只可惜我瞧见了。
旁的兄姊皆孝于母妃身侧,偏我没有,原是我的缘故,虽与母妃未曾有一面,孩提却是敏感易悲,我自觉愧欠。"你莫骗我,他们分明如此想我”
乳母见我将泣,匆把我拉入怀里,又是那京中小调.….…
隔日我梳洗欲进学时,忽一宦官模样的人来至撷芳殿,乳母拉我下拜叩首,恭接御旨“帝宣殿下入勤政殿回话”
乳母搀我起身,稍加叮嘱后我随那宦官前往。宫道有婢子洒扫,她们见我所乘之车,敛衽俯拜。“婢子请殿下安”
我深呼气强作静定,自青稚的嗓中哼出了略显淑仪敦庄的一声“免礼”
那宦官笑而不言,只是似有非无地瞥着我的行止。
琉璃瓦映了红墙。
我于殿前候召,炽烈明阳映于略而单薄的背脊,此是正午。悉如撷芳殿礼仪嬷嬷所教的一般,我未敢擅自曲腰弯腿,仅静候。
一刻钟不过,宦官宣我入殿。行至高殿下,给父皇见礼,不敢稍逾矩。
“儿臣凤儿,问父皇安”
未得顷刻回应,只稍会儿略有疲态的嗓声传耳:“朕安,起身吧”
他搁下丹砂笔,定眸瞧我:"像"
便似乳母所说,我自来钝勇,应声而问:"儿臣像谁?"
他自玉座俯身,笑得透彻胸骨:"自是你母妃。吾儿与之,肖似九分。"
我同母妃一面都不曾见过,她自幼来便是活于话语与画像中,可若是确切肖似,倒也全了我们寥寥的缘。
那日勤政殿之谈,父皇言起于母妃,同我尽是番慈孝景。后而聊至皇兄皇姊嘲我危月燕一事,罚了众人俸禄,又诺我以庇佑,道是再不许叫宫人欺了我去。
赏了我八宝缎子、脂粉钗环,又准了母妃母族之人入宫探我,冥冥似有,父皇大抵蛮疼我。
到底是孩提,皇兄皇姊亦是被妃子教唆而至,罚了银钱后自是未敢再多言语,虽心中愤懑之气淤积,却也需得卖我这面子。若得遇真心相待,我也乐得充当伯乐,赠他们顺水人情。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原以为此等安乐日子有所盼,便将戒心暂且放了。因着母妃的缘故,父皇对我稍加偏爱,母族沈侯之权亦是如日中天。愈是这般,愈有豺虎攀伏。
巫蛊,鸩毒,暗谋,时时有生,遂而,我原先懦怯不复。
"乳娘,去找外祖,本宫需助"乳母于母族和我间斡旋,
她也曾对我言道,殿下生来便胜于寻常,若有所谋求,侯府愿鼎力相助。
永安十九年,豆蔻初及。
我已入太学七载,结业时至,我也需重养暗势。
侯府此年业已所备充足,亦不曾料偶然。我于书阁阅书,乳母惶惶而来,她朝我俯身下拜,叩首于地,声声作响。我不愿苛责,问道何事
“殿下,沈侯爷同沈家三子,尽数亡于白帝谷,身负箭伤,击命门处高达十余,叛党所系……统军郭礼”
郭礼,好一个统军,竟是我一手提拔至统军的好兵!竟意图将我,将沈家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我颤颤着攥皱了兵法,拍落茶盏:"去,备轿,见父皇"
轿颠簸一路,我只觉冷意渐重。
因着父皇之宠,我入殿无需传召,殿前父皇正批折,见我来,掷了块出宫令于我
“朕知晓你外祖突发急况,已命城军抓捕郭礼,死生勿论”
"父皇,儿臣要活人。"
郭礼致外祖之死,沈氏必元气大损,届时同皇子争位劣势如何扭逆,于他死亦宽恕。“好,依你”
自勤政殿回撷芳殿,我抑压胸气:“吩咐沈氏平阳军,彻查郭礼勾结何人。"
翌日晌午,乳母匆匆来报,郭礼已被平阳军镇压,此时正于诏狱受刑,我吩咐乳母携了密毒,遂而前往诏狱。
潮气阴阴的诏狱,连壁上且都敷了层血肉。郭礼膝骨已然断折,仍未肯招供。
“好说,去,本宫赏郭大人密药”
诏狱之人套不出话来,需得我亲来。
密毒效如牵机,尝者无不羡死求死,亦无门。
不过半刻,郭礼便招了,左右无用,我瞧着亦心里躁烦“腰斩吧,本宫乏了"
叛军所系乃二皇子同三皇子
二人夺嫡之心渐久,如此,不拔不可。"去,吩咐沈氏旧部,发兵,剿叛军。”
叛军三月内被我剿灭殆尽,二三皇子于我党派日日参奏下,失势潜逃。
后于我再起萌生之势,遂再不留。
我登城临楼,搭弓弯箭,将此二人射杀
"皇兄们,后会无期,皇妹来送你二人最后一程"
至于父皇,我将二人伪为自相残杀。
父皇大恸,却并未迁怒与我,反抚了我的珠花道"凤儿后日便十六了,要及笄了"
他鬓犹被雪,风烛残年,可惜后日,父皇需得为我让道。
京中新贵也好,士族也罢,皆于及笄礼于我道贺。
我于阁中梳妆时,军鸽传报,今日.……逼宫。钗簪被我生生掰折,一如我同永安帝二人,情分尽断。
他焚香净手为我替母妃代行及笄,殊未知此时平阳军及旧部,尽数围于公主府外。
“父皇,儿臣去歇息半晌,速速就来"
"去便是,朝员朕给你看着"
我霞帔红妆入了内室,吩咐乳母:“乳娘,去传平阳军,发兵剿杀,一人不留”包括,永安帝。
公主府血凝如胭脂,宿雾且都弥了曾腥气,父皇腹中二箭倾倒在地,惟余游丝弱气。
“父皇,儿臣恭请您,殡天。"
此后我杀兄杀姊,弑父弑君。
永安十九年止,独予我,凰乐元年。
自存缘情在,却无真魂身。
我登基受玺,称冕为帝,此后悠悠载,魇病绕身屠尽血亲,仅成了只傀,牵机丝累累,非我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