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精修,收录于明月烑烑同人合志《月落参横》
1
千烑初入世时,在游历途中闻得了一则辛酸故事。
据说,有一个人在深爱之人逝亡后,日日夜夜以泪洗脸,久而久之便得了病,天天同空气说话,对着空气傻笑,像是陷入了无尽的幻梦中。
旁人逐渐孤立那人。孩童们甚至朝那人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嬉闹着一溜烟跑开了。独留那人在原地徘徊辗转。
“最后啊……”说书人顿住,语调似是叹惋,“那人死在了那个有爱人在的幻梦里……”
2
“我倒是很好奇~为什么你执意要到这种地方。”
肤色黝黑的少女在平安城高塔顶层琉璃瓦跷着腿上,悠悠瞥向几里开外发生暴乱的地方。
时逾十载,月天门再次迎来浩劫,灵力与魔气针锋相对势如翻山倒海,甚至于这远在十里外的高塔之上都能清晰感知。
被少女问话的男人正伫立在几尺远处的檐梁上,披散的紫蓝色长卷发与阴郁面庞映衬着,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风席卷而过,彼时他黑红相间的衣襟凌乱地飘舞。
“扑哧——”
暗处的茧破裂开来,蝴蝶缓缓展开了新生的翅膀,诡谲艳丽。
那双美丽中透露着危险的赤金色眼眸在风中一瞬睁开,凝望彼方——
——与月天门遥遥对峙。
十年……十年……
实在太短暂,尚不及休养完好的月天门此刻早已是强弩之末。
“你要找的……‘目标’…不就在这裂缝外的月天门嘛,为什么非得跑这么高这么远?”
影有意无意地观察着那人的眼神。最后似明非明地暗自一笑。
躁动着无法掩藏的按捺不住与炙热,偏执、憎恨……和某种微妙的心绪。
十年,又何其漫长。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3
宁静的午后,千烑依偎在尘独月怀中。
阳光被银杏的枝叶切割,为相拥的二人缀上金箔,温度逐渐上升。
如梦似幻。
美好得不似真实。
千烑的双臂紧紧环抱着尘独月,头埋在尘独月的衣襟里,羽睫不安地颤动着。见状,尘独月,又宠溺地给千烑顺着长卷发。
“师父……我怕……”那个继黑曜后令人闻风丧胆的新魔尊,此刻却在月天人的怀中孩子般地啜泣,“我怕我一松手,你就不见了……”
“不会的。”尽管尘独月眼底哀伤难掩,却也强颜而笑,“至少现在……”说罢,尘独月声音低了下去,他垂着眸,主动地牵起了千烑的右手,在他的掌心轻轻落下一吻。
“我会一直陪着你。”
“可是!我……”
千烑忽然抬起眸来,叫尘独月一时无措。
“我好怕这一切都是不是真的……我怕一觉醒来,我还是会被你亲手抛弃……一无所有的……”
说着说着,千烑的眼眸又不知觉地垂下,双手又颤抖起来,眼里有泪光。
生怕着,一旦松开一点儿,“梦境”就会分崩离析。
良久。
“不是梦。”尘独月捧住千烑的脸庞,为他拭去眼泪。触感是那样真实。
“是我的错……”
千烑抬起眼眸。
“我绝不允许我……再一次伤害你……”
他看见,尘独月颤抖的羽睫上闪动着泪光,眸光真切而坚忍。在那双干涩的眼,不同于在识海所见的,在九重渊上第一次为他落泪。
那样分明。
命运啊,怎会放过。千烑愈是明白愈是痛苦而无力,尘独月也是如此。
但或许正是如此,短暂的未来才显得更加可贵。尘独月相信着。
那一刹那,千烑终于释怀了。
我终于啊……与你并肩了……
“我爱你。”
4
“嗒。”
万籁俱寂中一声清脆,涟漪一瞬击破了无波的镜面,无数个尘独月的身影在波光里荡漾交织着。
「别怕,跟我走吧。」
那是他毕生铭记的,他濒死时的晦暗冰封,那人如是月光向他伸出了手。
「一千年了……」
记忆里清冽的声音如是娓娓道来千年沧桑,在波光粼粼时。
是紫藤花间闪动着明媚稍纵即逝,随即因他新添一道伤。是榻上细心为他治疗,又为他化身奔赴魔宫遗迹……
「我终于等到你。」
是屏风雕镂后独自泪下,是将他心意轻易赠予旁人,是在月下的十指相扣,是庭中夜里与他相拥,是嗜血一吻而后的失措愤怒……是……
亲手将他一切毁掉……
而又匆匆地去。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千烑失神地默念着。
「“天人”……并非超越生死,并非与天地同寿……终究会化为尘埃……」
怎么会呢……
他不愿,他不敢。
相信那个剥夺他一切的、强大的尘独月,会那样死去。
他恨他。
却也明白,他那样深深爱着他。
渴望他的注视,渴望与他并肩,渴望他的一切。
尘独月是他的一切,是他活着的最后念想。
为此他不惜拼尽一切。
不论是在莲生天筑高墙下十多年的挥汗如雨,不论是在魔宫深处十年来一次次非人的煎熬。
不论何时。
有恨无悔。
“嗒。”
他看见一滴泪再次撞破了明镜。
为什么……为什么啊……
无论如何拼命,却怎也无法触及。
他被魔气反噬的痛苦折磨了整整十年,在恶念侵蚀中身残,在魔气滋养中复苏。
在白骨之上烙下一个个血脚印,成为了魔尊。
他的师父……他的尘独月……
死在了十年前。
愈他伤者,伤他痛者。毒。药。
求不得。明月。
「千烑,成为天人吧。」
5
魔尊者,恶之“容器”也。
无尽的恶念与怨恨,凝聚成无数个不成人形的怪物。在千烑的识海里终日翻滚着,此起彼伏,暗潮汹涌。
千烑幽幽地凝视着它们,熟练地一挥手,千万条锁链铺天盖地,阵中的哀鸣声如隆隆雷霆。良久,哀鸣声平息了,被囚困在梦魇中。
千烑明白,他只有时时刻刻保持理智,才不会受到反噬,世间才不会陷入灾难之中。
这也是对他的师父、他的爱人、他的唯一——尘独月的承诺。
是这世间最永久的承诺。
魔尊纵然有无穷之力,但千烑终究是人。他只能凭借夜夜在莲归山下的溪流旁,半瞑着在识海里溯洄,重现往日的悲、欢、离、合,以支撑着白昼摇摇欲坠的清醒。
他从不抱有任何虚妄的想法,他明白他已拥抱过最澄明的月光,亦记得那月刻骨铭心的西沉。
故事中的人不过是沉溺于捏造出的幻境,日益堕落下去。
直至那夜他看见月下的虚影那一刻。
千烑终于害怕了。
他害怕他那漫长生命中一次次溯回的河道,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变化、偏差,记忆不断地折叠再折叠……
……直至彻底失去原本的模样,彻底忘记了他最爱的人,彻底失去了他的尘独月。
——“唯永生者不得解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不过是在清醒的绝望中堕落罢了。
我被困在没有你在的永恒了。
6
千烑在无边的黑暗中行走了许久,忽地闯入一片春光。
阳光明媚,春花烂漫。
他回头,看见花树下盘坐着一个蓝衣青年,发冠束起一半如瀑黑发,瞑目静默。青年看起来二十出头,和他同龄。
千烑仍处惊愕,试探地走上前去,却恰好撞上了青年漂亮的蓝眸。
熟悉,却有前所未有地陌生。
但千烑绝不会认错。
“我叫尘独月。你可以唤我月。”青年向他展露笑颜,明媚若春光,比千烑印象中的滚烫得太多太多,“我尚不认识你,我可以听听你的故事么?”
春风吹拂,尘独月捻过一朵落花。
千烑不知道自己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尘独月身旁坐下了。
思绪浮沉,千烑垂着眸。
这个地方与识海别处不同,时间流逝的速度很慢。他犹豫良久,缓缓道来。
他讲那时伸出手,讲紫藤花纷纷,讲屏风后落泪,讲月下十指牵……讲亲手杀死他。
……
“你师父……真是没用啊……嗯?千烑,你怎么了?”
千烑惊愕地瞪大了眼,久久不能反应过来。二人就这样僵持了片刻。
“……月……”千烑踌躇了片刻,试探性地呼唤这个昵称,神色复杂,“你……是这么认为的么。”
“……他总是忽略了你的感受,不是么。”青年摇头叹道,“无法看清你的挣扎,你的痛苦,一次次回避。”
千烑仍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青年继续道来。
“况且,每一次都保护不了最珍视的人,只能在漫长的孤独中恨自己无能,”青年苦笑,“真没用啊。”
“最……珍视的人……?”千烑有些不可置信,“在他眼里……”
“难道不是?”青年一怔,笑着拍了拍千烑的肩,“你走进了你师父孤独的生命中,他又沥尽心血培养你,你怎么不会是他最珍视的人呢?”
青年目光那样地坚定。千烑哑口无言。
“哎,”青年又无奈地叹气,“只可惜,虽然你的师父很糟糕,可换做我,我其实也找不到别的出路……”
“……”
“千烑,你一定……很痛苦……”
一瞬间,他的眼中彻底褪去了千烑所感到的陌生。
“对不起……是师父的错……”
尘独月的身形瞬间碎作无数片花瓣,在风中无影无踪,只留下了一滴眼泪。
千烑呆呆地看着消散的尘独月。就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地上的落花铺成了不深不浅的一层。
“拾七……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师兄,你找到解开师父梦魇的办法了吗?”
“也许吧。”识海中的千烑轻轻笑了,如接近了云开,“只有我。”
7
那个故事本已经埋藏在千烑心底。
——直到那个夜晚。
洁白的月光照进屋中,银丝在夜风里飘舞,他被笼罩在迷离的清辉中。千烑清晰无比地看见了那个久违的、皎洁的身影——
尘独月。
他美得无法用言语形容,如月光般柔和的笑颜,那隐匿于清冷之下的温热。
太虚幻。
太虚幻。
却也叫他魂牵梦绕。
是他化作蝴蝶飞入梦中,抑或是梦中的他化作蝴蝶飞向了天涯之外?
他不知。
也不敢再触碰边缘。
虚妄也好,幻想也罢。
好痛……好痛……
阿月……我好痛……
最终,千烑无声地轻轻拥抱月那抹缥缈的影,面颊被热泪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