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末早上六点是被一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硌醒的,他迷迷糊糊地从腰下掏出那个东西——那是他昨晚做题用过的笔,枕头边还有剩下的试卷和草稿纸。他觉得手上有什么黏糊糊的,睁眼一看居然是一团黑墨——中性笔漏油了,整个腰部都被染黑了。
“哎哟,沃日……日了鬼了!” 陈末庆幸自己是直接睡在地上,也没盖被子,“还想睡。” 于是他不管黑墨,也不管笔,倒头又睡。等到再次睁眼,已经是中午十点了,他揉着酸痛的脖子艰难起身,把手上的黑墨均匀整齐地抹上了脖子。陈末慢慢悠悠地走到镜子前,观赏着自己脸上大片大片的“烟熏妆”:“这模样,夜间作战都省油彩了都。” 这时企鹅出现在陈末身后:“看看胳膊看看腿,都硌紫了。” 陈末低头挽起裤脚,看见膝盖和小腿上青一块紫一块,两只胳膊肘无一幸免,全都紫了。陈末按一按青紫色的地方,一阵酸痛感立马冲上脑神经:“嘶……是挺疼的。” 他回头对企鹅说:“你看我这是不是工伤,是不是应该去找校长领取个工伤费……哈哈哈哈哈!” 企鹅当场撅起嘴,找到毛巾给陈末擦手:“你看你这还能笑得出来?” 陈末看着企鹅用洁白的湿毛巾擦着他的手:“擦不掉。” “当然擦不掉!你傻啊!” 企鹅说着扔下毛巾,把陈末拽进卫生间:“快自己洗洗。” 陈末打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一下子让陈末彻底清醒了:“你心疼了?”
“没…没有!”
“那,你说没有就没有吧。”
“其实,我要是真的能用毛巾擦掉墨水就好了。”
企鹅自然擦不掉陈末的墨水,因为她只是陈末想象出来的幻觉。一个肤色、身高、脾气、性格都与陈末相当的幻觉,她的容貌是陈末从AI随机合成网站随机合成的假人,尽管很真实,很漂亮,但世界上确实不存在这副长相的人。企鹅是陈末的挚友,是好同志,是能与陈末聊一切的人。或者说……她就是陈末
“我说企鹅,有个人你认不认得。” 陈末拿毛巾擦擦脸,“叫罗辑。” 企鹅就站在卫生间门口回答:“就是《三体》的那个执剑人罗辑?”
“对。”
“他怎么了?”
“我觉得我这种行为跟他太像了。我创造了你,这个好同志。”
“那我就是庄颜?”
“不不不,你可不是我老婆。要是你真的能伸手抱我,我就让你当我老婆。”
企鹅伸手去抱,可是像手掌穿过空气那样,她穿过了陈末。这完全是企鹅自己做出的动作,陈末没有刻意想象,就像罗辑那样。
然后陈末的电话开始在地上震动,他跑去卧室接通电话:“喂您好,哪位?” 电话另一边响起王雨生的声音:“哎我说哥们,你总算是接电话了,我这一上午都给你打了四个电话了!” 这时陈末走进卫生间,挤了点牙膏:“找我作甚?” 王雨生回答:“难得放一次整天假,下午去遛弯么?咱都多长时间没跑出去扯淡了。” 陈末满是牙膏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回答:“嗯嗯嗯!” “好嘞,那就这么定了,下午两点半不见不散嗷!你小子别再睡过头了!” 刚刚消失的企鹅现在又出现了:“谁的电话?” 陈末一口吐掉牙膏沫:“王雨生,叫我下午遛弯儿扯淡去。 ” 等他吐完最后一口漱口水后,企鹅掐着陈末的衣角把他牵进卧室:“咱还是先想想这堆烂摊子怎么收拾吧。” 陈末单腿触地蹲下,指着烂摊子说:“其实也不一定是烂摊子。” 他又用手机拍下狼藉的地面:“这可都是我昨晚奋战的成就。” 随后陈末胡乱把地上的试卷团做一大团:“现在,成就们要被卖给楼下收废品的老大爷了。”
陈末在卧室墩地,洗拖布,企鹅就默默坐在床边看着他,偶尔下地走动,去摆弄摆弄陈末书桌前的收藏。
“你看我现在高一是吧。” 陈末说,“这要是两年前的初二,我逃不了要挨上一顿数落。那可真是什么词儿都敢往上搬的数落!”
(2)
两年前。
陈末一睁眼就看见父亲陈兴隆一脸严肃,嘴唇煞白地蹲在地上死死盯着自己:“我问你,昨晚你在哪睡的?” 陈末回答:“地上,怎么了?” 陈兴隆像个老鼠夹一样猛地跳起,张开大嘴就是骂:“你看看你像个什么球样子!趴地上睡觉,你跟个流浪汉似的!那个颓废的样子我想踩死你!” 说着,气的半死的陈兴隆咣咣跺脚:“我踩死你!你是要颓废还是要学习,你趁早跟我说说!你要是废了,就他妈赶紧给老子滚,滚出去当流浪汉去!” 陈兴隆跺得脚生疼,他强忍着坐上沙发继续生气,陈末反倒被他这副蠢样逗得笑了:“噗……” 看见陈末笑,陈兴隆更来气了:“你他妈为什么不学习!你看你一天天游手好闲那样儿!给老子滚,滚去死去!”
“呃…可是……我已经把作业做完了。”
“你跟我犟什么犟!什么都是你有理!整天抱着你那个逼手机一天天也不出屋也不学习,你跟你老子犟个屁!”
“可是……我已经做完作业了。”
“那么……” 陈末又说,“我昨晚腰疼,睡地上就是流浪汉了?”
陈兴隆气得要死,但是一句话也憋不出来,嘴角抽抽了半天只蹦出两个字:“傻逼!” 陈末就站着,看陈兴隆气急败坏的样子只想笑,而他也万分不明白——自己失眠了两个多月,终于能好好的睡一觉,怎么一觉起来就劈头盖脸地挨了骂。写完作业玩手机就是不务正业;写完作业无所事事就是游手好闲;席地而卧睡一觉就是流浪汉。与此同时陈末的母亲杨梅手柱着拖布,像个木头似的杵在一角狠狠瞪着陈末,嘴都要撅成金鱼嘴了:“不好好读书,考不上高中你就回家放羊去吧!” 陈末嘴上不说,心里默念:“放羊也能比你放的羊肥。”
然后陈兴隆喘着粗气站起来走了,可以看出,他强忍酸痛的步伐有点蹒跚。陈末就一直盯着他的两只脚一直盯到他走出门:“这两脚跺得,还真挺疼的……呵呵哈哈哈哈哈!” 笑了一半,杨梅突然把墩布一撇:“憋回去!” 陈末登时就把剩下一连串的笑咽下去了。杨梅也气地跺脚:“滚回你屋学习去!”
于是陈末乖乖地收拾了地上散落的纸笔,慢步走回卧室。
陈末将试卷码得整整齐齐,然后一一翻找——结果没有翻出一张没做过的试卷。然后他拿着试卷走出卧室:“妈,我作业都写完了。” 杨梅没好气地回答:“怎么就写完了?一天天就胡乱戳个五六分钟就写完了?” 听完这话,陈末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我…我昨儿下午写了从那个点儿写到那个点儿,写两个多小时了,写完了,都写完了。” 然后杨梅像是吃了地雷一样高声喊到:“那你就混日子吧!混够了日子就该滚去压马路啦!滚去混日子吧!” 陈末没把这些话当真,只是默默关上房门,谁也不知道他在卧室里干什么。
等他的房门再次打开,杨梅已经把地拖完了,只剩下陈末卧室的地板还是干的。于是陈末拿起墩布:“妈,累了?累了我拖呗。” 于是陈末在杨梅的冷眼下拖了卧室地板。突然,陈末脚下一滑,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拍到光滑坚硬的瓷砖地板上,墩布柄像戈壁滩上的石头一样咯在陈末的肋骨下。陈末被摔得够呛,疼的他一句话也没力气说,只能干躺地上捂着肋骨哼哼,他想爬起,但是浑身用不上力。于是陈末看向杨梅,希望杨梅能来扶自己一把,谁知杨梅光是像个木桩一样站在远处,低头恶狠狠地瞪着陈末。陈末越是爬不起来,她就越是瞪着陈末,眼皮眨都不眨。
过了半天,陈末终于爬起来,把墩布放回卫生间。他问:“妈,你咋不扶我。” 杨梅不说话不作声,继续瞪着陈末,直到陈末又走回卧室,关上门。
于是陈末把这个故事讲给了企鹅。
正在他们说话间,响起一阵钥匙插门声,杨梅和陈兴隆回家了:“哟?地板怎么了,那黑的是墨水?”
“是,昨晚腰疼在地上睡了一晚上,把笔压碎了。”
“学习再怎么紧都得好好睡觉啊,下次千万去床上睡啊。”
“好,我知道了。”
说完,陈末关上门,坐在地板上淡淡的墨水痕上对企鹅说:“要是我没考上高中,他们还会这么说吗?” 企鹅没说话,只是坐在陈末身边,慢慢理着他凌乱的头发。
(3)
下午两点半如期而至,陈末穿戴整齐走下楼:“王雨生!” 王雨生闻声回头:“上来,咱喝点茶交流交流人生去。” 陈末跨上电瓶车后座,拍拍王雨生:“哪儿去?” “整点小东西吃?” “那就走着。”
二人穿过校区,越过市中心,来到闹市边沿的一家蛋糕店,王雨生招呼老板:“老板!我还是老样子,来块儿提拉米苏,给他……你吃点什么?然后再倒两杯茶水。” 陈末扭头瞟了眼菜单:“巧克力蛋糕,小份的。” 王雨生走向靠窗座位,陈末拉住他:“找个犄角旮旯坐着。” 王雨生说:“我就知道你得挑个偏僻的地方。” 陈末走近座位,拉开座椅:“请。” 王雨生随即坐下:“哟,多谢我陈哥。” 陈末也拉开王雨生对面的座位坐下,这时老板端着盘子走来:“你俩的蛋糕来咯。雨生今儿怎么来这么早啊?” 王雨生接过两块蛋糕,把巧克力的推给陈末:“今天好不容易放回整天假,早点过来坐坐,还能蹭蹭空调。” “那你俩慢慢聊着,咱去多做点什么,再过一个小时人就多了。”
“我说陈末,咱们下学期就高三了,你想好考哪儿了没有?” 王雨生问,陈末接过蛋糕:“还没有,什么都想不到,甚至完全完全不知道接下来干什么,学什么。反正最后能报到哪就到哪。” 说着,他挖了勺蛋糕,勺子悬在半空:“你呢?” 王雨生喝了口茶,沉默了一阵子:“我也没想好……” “哎…唉?” 王雨生又说:“咱这将近两年,学个屁了。咱就说,一个年级组也就一千人,他能给我分出四个等级……再怎么想也分不出四个等级吧? 遇事都是重点班,好班拿大头,咱普通班的炮灰也就跟着沾点光,上头管事的给咱安排的明明白白的!不给好的资源还想让咱们考得好给他们长脸?痴心妄想,扯淡!” 然后他一口吃掉半个提拉米苏,撑的腮帮子圆鼓鼓。陈末就听着他的牢骚,听完后回答:“那你不准备自己努努力,试试考个大学?” 王雨生喝了口茶送下那半个:“我肯定是不跟那群忘八端玩意儿置气,到时候咱考上大学,这破学校我连回来看一眼都不看。”
“英雄所见略同。”
“那陈末你怎么寻思的?”
“拼命是绝对不可能拼命的,咱这资质拼了老命也考不上什么牛逼的大学,反正能到哪是哪。人家皇城学子,大户人家考个三四百分就能进玖捌伍、贰幺幺,咱这边呢?五百多分刚走出市,刚,走,出,市!”
陈末放下勺子,抓起茶杯一饮而尽:“咱以前也不是没努力,努力也干不过那些狠人。”